“凯撒,你起床了吗?我们今天去打猎。”
凯撒被敲门声吵醒,叹息着在漆黑中穿衣服。阿拉斯加冬天的第一个月,他已经学会模仿那些住在海床上的磷光无脊椎动物,它们的生活无法接触光线,只好自己努力发光。
客厅里,柴火暖炉铁门上的小窗户提供一点儿橘光。凯撒借着模糊的亮光打开门。
穆非高举点亮的油灯,穿着宽松的派克大衣和隔热裤。有段时间没见,他变得有些憔悴。
“真是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但今天是个实战的好机会,所以,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凯撒走向墙上的挂钩,拿起大衣和隔热裤,又从口袋中拿出羽绒手套。
“很好,”穆非说,“出发吧。”
黎明前的世界寂静黑暗。没有风,没有树枝摇动的声音,只有下个不停的白雪。凯撒在雪中跋涉走向畜栏,山羊挤在一起,看到他就开始咩咩叫,互相撞来撞去。他扔给它们一团干草,然后去喂鸡,最后打破水槽结的冰。
穆非把车开到了院子门口,凯撒爬上副驾驶座位。天气这么冷,引擎要很久才能发动,窗户除霜的时间更久。
终于,他们开上大马路。穆非往右转,往镇上的方向开去。但还没到简易机场,他左转驶入通往废弃铬矿场的路。车子在堆得很硬的雪地上开了好几千米,路连续呈之字形蜿蜒,好像要开进山腰里。到了高山上的森林深处,他猛踩刹车把车停住,然后两个人一人一个头灯,一把猎枪,扛起背包,打开车门。
风雪的寒冷涌入车中,在这么高的地方,气温应该接近零下十四摄氏度。
凯撒戴上头灯,调整头带之后开启,在正前方投下一道光束。
没有星星,没有月光,雪下得又大又急。看不到尽头的深幽,树木窸窣私语,掠食动物躲藏埋伏。
穆非率先出发,踩着雪鞋在雪地跋涉,开出一条路。凯撒步履维艰跟在后面。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凯撒的脸颊从冷变热再变得麻木。走得太久,他的睫毛都开始结冰了。
凯撒非常累,只顾往前走,缩起下巴、绷着背,甚至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靴子。一开始只有灰色的微光,感觉不太真实,从雪地上隐约泛起变得更微弱。接着黎明破晓,像鲑鱼肉一样粉红的光,温润地缓慢移动。
天亮了。
凯撒终于能看清四周,他们走在结冰的水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恐。万一冰层不够厚呢?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栽进冰冷的河水中被冲走。
穆非的步伐也变得谨慎。凯撒能看出他的脸色更差了。到了对岸,穆非砍倒满是积雪的矮灌木丛开路,歪着头好像在听声音。他额头上的皮肤冻得发红,白雪和发丝融为一体。凯撒知道他在寻觅迹象——兔子粪便、足迹。白靴兔通常会在黎明或黄昏时出来觅食。
穆非突然停住。“那里有只兔子。”他对凯撒说,“在树丛边。”
凯撒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雪白,连天空也是。在这片白上加白的世界,很难分辨形体。
就在这时,有动静了,肥肥的白兔往前跳。
“嗯,我看到了。”凯撒说。
“好,凯撒,这是你的猎物。呼吸,放松,等候开枪的时机。”穆非说。
凯撒举起枪。他已经练习打靶好几个月了,很清楚该怎么做。他没有屏住呼吸,而是吸气、吐气,全神贯注地瞄准兔子。他静静等候。世界消失,变得简单,只有他和兔子,猎人与猎物,彼此相连。
他扣下扳机。
感觉仿佛一切都在瞬间同时发生:开枪、击中、死亡,兔子往旁边倒下。
干净利落的一枪。
“非常好。”穆非拍拍凯撒。凯撒把枪背在肩上,他和穆非排成一列,走向树林边缘去找打死的猎物。
找到兔子的时候,凯撒往下看,洁白柔软的身体溅满鲜血,躺在血泊中。
他杀死了动物,让自己晚上有东西吃。
杀死动物,夺走生命。
凯撒不知作何感想,或许可以说他心中同时有两种矛盾的情绪——自豪又悲伤。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他现在是阿拉斯加人了,这就是他的新的人生——没有猎杀,就没有食物。
穆非跪在雪地上,将兔尸翻过来背朝下。凯撒发现他的手在抖,而且他说话时语气紧绷,人有点不对劲。
对于兔子,凯撒知道什么都不会浪费。毛皮将做成帽子,骨头用来熬汤。今晚他可以去穆非家吃饭,穆非会用手工羊奶油煎兔肉,加上洋葱和大蒜调味。他们有可能会奢侈地放进几颗马铃薯。
穆非绑紧袋子,凯撒闻到血腥味,提醒他们时间紧迫。他们在一片雪白的荒野中,身上有血味。掠食动物肯定在一旁观察,等候翻转食物链的时机。
穆非将刀插进兔子尾端,往上割开,刀子一划,切开皮和骨头。到胸骨处,他放慢速度,将一只染血的手指伸入刀锋下,谨慎下刀,避免不小心切到内脏。他把兔子肚子打开,挑出还在跳动的小小心脏,递给凯撒。血液从他的指缝滴落:“是你猎的,吃掉心脏。”
“穆非……这……我们应该不至于……”
“快吃。”穆非语调平静,冰冷如吹在他们背上的寒风。这样的语气比吼叫更恐怖。
凯撒感到恐惧涌起,沿着脊椎扩散。他伸手接过那个器官。心脏还在跳吗?还是他的手在发抖?
穆非眯起眼睛注视着。凯撒将心脏放进口中,强迫嘴唇合上。他立刻反胃。心脏黏黏滑滑,一咬下去立刻在嘴里爆开,鲜血与生理性眼泪混合出浓浓的金属味。他感觉血液从嘴唇一侧流出。
他吞下去,作呕,抹去嘴角的血,温热的液体粘上脸颊。
穆非抬起头,刚好与凯撒视线接触。凯撒感到他很疲惫,甚至流露出悲伤。有个东西在穆非的身体里撕裂,企图挣脱束缚。
“我只是想让你,更强大。”
这句话感觉像在道歉,但为了什么?因为逼他吃掉兔子心脏?因为在这么冷的天突然叫他出去打猎?
——会不会是因为穆非还没做,但担心会做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