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

顾声声喃喃道：“你一个人来的？”

墨萧撕下一截衣袖，胡乱将顾声声的肩膀一裹。

他低眸，又看向她满身的伤，皱着眉不由得怒从心起。

“顾声声，你疯够了没有！”墨萧黑眸如夜，语气却如烈火。

“疯？”顾声声昏眩之中轻轻地笑了笑，“不是让你找个静僻的地方好好生活吗，还来这里做什么……”

墨萧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大海中狂湃的浪涛，骇然起伏：“顾声声，那日是你劝我——人要向前看！自己却困在桎梏的回忆，人生苦短，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你听到没有！”

话音落。

马蹄之声。

迅猛利落，有力刚硬。

“走！”

墨萧提缰放马，驰骋而去。

有良久的死寂。

顾声声趴在马上不断地咳嗽，宛若涸泽之鱼一般，艰难而浑浊的呼吸。

“去哪？”顾声声疑惑地转头。

墨萧愣愣地看着她被血糊住的脸，连睫毛都挂着血屑。

满身伤痕，他突然沉默下来。

以她的性子，若非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又怎么可能有自尽之举。

只差那么一点点……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死在他面前。

墨萧懊悔。

他恨不得去堵住那些汩汩流血的伤口，狰狞肉绽的伤口，让他心堵。

他脱了自己的外衫，小心地给顾声声裹上，硬声道：“你忍着点。”

顾声声点点头。

她心口一窒，觉得自己就像被火烤着的一尾鱼。

慢慢地煎熬着，焦了皮肉，沁出油滴，身心俱焚。

墨丞山庄的夜色，如轻纱扬起。

四散弥漫。

倏尔有凉风吹过，不经意扑灭了床边几盏摇曳的灯火。

墨青云侧身，他逐一点亮灯盏，动作悄无声息。

偶尔有烛火照亮他鬓白的发间。

他的喉舌发热，好像神志亦远离了自己：“姜宸，你这么在意她的性命，为父一定好好替你保全她。”

父子两隔着这样近的距离。

可他却只能安安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姜宸。

姜宸紧闭的眼睫中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潮湿地划过他的脸颊，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

是泪水。

无声地落下。

墨青云缓缓起身，替姜宸掖了掖被角。

转过身时，恰逢姜玥璃直闯进门。

墨青云愣了愣。

顿足。

才恍然，原是他该走，这本就是姜玥璃的屋子。

芳辰居。

姜玥璃止了步。

她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泪便漫上了眼眶。

泪眼朦胧里。

她恍惚看见二十多年前初见时的墨青云。

风姿迢迢，玉树琳琅，便这样站在她的面前。

那时，墨青云初阳般明耀的笑容。

是姜玥璃这一生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屋中极静，只有墨青云沉缓的呼吸。

他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姜玥璃觉得躯体有些僵硬。

她冷笑：“何必来我这里假惺惺，我们母子俩的生死与你有何干系？”

“往日种种，皆是我墨青云的错，若是你心有不甘，大可杀了我。”

姜玥璃的心骤然疼痛起来，那种痛更胜于昔日的一切污蔑。

仿佛所有积累的伤口都彻底地裂开。

她恨声道：

“往日种种……”

“墨青云，你一句你的错，就可以揭过我所受的屈辱吗？你一句你的错，可以挽回这十几年来我的伤痛吗？你一句你的错，可以让我们回到以前吗？”

“我姜玥璃清清白白，一心一意伴在你的身边，却让你猜忌怀疑，毁我一生。”

“我为你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姜宸，却因他是五迟之症，被排斥被污蔑非你所出。”

“那一巴掌，我没忘！”

“我们和离不过两月，你却在这时候又娶了新妻！还和那个贱人生下了墨萧，贱人处处针对我，连我们的孩子姜宸也要被墨萧踩在脚下……”

“墨青云，你弃我如敝履，却爱她如珍宝……”

“原来这些年，我都是错的……”

“一开始便是错的，以为一心待你，你待我也总会有几分真心。原来错了啊，都是错了啊！”

姜玥璃死死盯着墨青云，似乎要从他心底探寻出什么。

墨青云的目光，如寒潭深渊。

深不见底。

他轻叹：“我这一生做对了很多事，也错了很多的意气用事。我对不起素素，更对不起你……”

姜玥璃在雪白而模糊的泪光里，望着这间屋子。

古檀花木缠枝的屏风，是他在定亲那日送的。

屏风旁大团簇拥的牡丹，环绕口吐明珠的瑞兽，是他在七夕佳节赠予的。

屏身是上等墨玉精心雕琢镂空，枝蔓花朵。

一花一叶，栩栩如生。

屏风的两端各有一联，乌沉沉的墨色混了金粉。

一书“和合长久”。

一书“芳辰如意”。

——是他提的词。

那是多好的祝词啊……

仿佛这人间从无不顺心的事。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却原来不过是芳心绮梦。

“玥璃，如果我的死可以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回你的良知。”墨青云的神色黯然。

“你的生命？墨青云，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墨丞山庄庄主吗？。”姜玥璃勃然变色，“我不会杀你。待姜宸醒来，继承庄主之位，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墨青云将一缕酸楚无声地咽进喉咙。

言罢，转身离开。

姜玥璃快步走到妆台前。

细细端详地看着镜中的女子。

纵然是云鬓如雾，风姿已经不如以前了。

她连自己都明白，终将一日不如一日了。

姜玥璃下意识地取出绿粉，想要补上眼角的细碎的纹路。

她连扑了几下，不觉黯然失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有时候看着今日容颜老于昨日，还总是痴心妄想，却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终究是老了……”

是人如何会不老。

红颜青春与年轻时的爱恨情仇，恍如朝露，逝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