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姜宸缓缓地闭上眼，本以为再也看不见这世间的一切，可脑海中却又闪过了她的脸庞。

面上凉凉的。

复又睁开湿润的双眸。

他呆呆地望着那灰白的天色，含混的天际，一抹落阳惨淡，带着昏黄的毛边，白晕晕的一团。

风声凄凉。

风越刮越大，吹得他泪水滚烫地落下，灼得他措手不及。

落日渐坠，心也一分分地沉寂下去。

周遭的一切，陷入庞大而无边际的暗淡与昏沉中，无声无息将他沉没于阴影之下。

果然，他大错特错了。

“全身都好疼……”

“声声你看，这次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吗？”

“见不到，最后一面了吗……”

姜宸静静地躺在地上，巨大的震恸之后，唯剩下永息般的麻木。

最疼的——还是胸前她捅他那一剑。

“声声，那血连着心脉……你看见了吗?”

他的心，是红的。

他的血，是热的。

他好像，又看见了她的一颦一笑。

姜宸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凄苦如残叶瑟瑟。

人死前回溯一生。

他只见半生潦倒凄凉。

最末，唯她一笑停驻良久，他仿佛又闻见她袖间发上的淡淡杏花香。

望见这一笑，足矣。

姜宸终于向墨萧投以祈求的目光。

“动手。”

给他一个痛快吧。

“姜宸？”墨萧的唇边绽开一丝冷冽而不屑的笑意。

“那便如你所愿！”

墨萧激烈地喊了一声。

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

终于，他又全力使出一击。

他兄长的死，他要用尽他平生所学，方显尊重。

一道道刀光剑影划破天际。

墨萧的气旋在四周激荡。

呼啸声中，剑锋如虎，一往无前。

钢剑之上，映照出那凛冽的锋芒。

“停手！”

那一击硬生生地被挡下。

墨萧怔在原地。

他讶于此技的高妙，惊诧地看向姜宸的这边。

他从未见过，如此澎湃的灵力和臻至九重的绝妙功法。

甚至于受那气势压迫，他手上灵力都黯淡下来。

而这些——都是他的父亲冲他来的。

无尽的法咒冲到墨萧的身边，将他牢牢地禁锢住，手上最后的一丝灵力也被束缚，再也无法对姜宸做出任何的动作。

“父……父亲？”

墨萧的唇舌开始不听使唤地颤动起来。

他的恐惧不是被抓现行的恐惧，而是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惶惑。

各种情绪交杂着，最后只蓄成他眉上一道深洼，眼中点点荧光。

“父亲！”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墨萧的舌尖蹦将出来。

墨青云却只是默然不语，他眸中映遍来往咒文，过尽往来玄光。

各种景象变幻不定。

然而他的视线只穿过这繁乱的琐象，紧紧地落在一处。

墨青云定住心神。

他轻轻地跪在地上。

四处摸索。

好不容易循着姜宸微弱的声息，墨青云小心翼翼地探至他身旁，却摸到了大片大片的湿热。

“姜……”墨青云止住。

他的眼神一片空洞，此刻又多了些许茫然与木讷。

他的动作滞了这一下，随后立马摸至姜宸的身上，轻轻地寻上他的肩。

含着最温和的微笑，墨青云将姜宸整身扶起背至肩上。

灵力自他的身上泄出，又不断往姜宸的身上传去。

墨青云的眼睛看不清了。

他摸不见路，担心走路磕绊。

他努力地挺直的脊背，只能一步一个脚印。

背上，是他墨青云的孩子。

墨萧只感觉到周身禁锢一松，大片的符文不受控制一般落下。

周身的玄光也忽然消散。

原是墨青云力竭，已维持不住。

一挣开束缚，墨萧赶忙追过来。

墨萧的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跃着几乎要迸出森蓝的火星：“父亲！我才是你的孩子！你要去哪里……”

墨青云听到这繁错的脚步声，眉心皱了皱，最后只是淡淡道：

“别跟过来。”

他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或疏远，仿佛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

墨萧咬着暗紫的下唇，用力地摇头。

他不听，大步追着。

“父亲！”

他要问个清楚。

问个明白。

他不信，顾声声说的是真的……

“凭什么姜宸他……”墨萧恍惚地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

“我不是你的父亲。”墨青云冷然相对，划出楚河汉界般分明的距离。

墨青云似乎不忍，可也不愿听下去，只能冷冷打断。

他缓缓阖眸，将肩上之人又往上稍稍托了托，稳了稳。

他只有一个儿子。

名唤姜宸。

墨萧这次顿了步子，不再往前追。

他的神色软弱下去，整个人恍如一团影子，模糊地印在那里。

他的喉间有无声而破碎哽咽：“我不是您的孩子……”

眼泪逐渐溢满眼眶。

再也框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

一滴、两滴、最后连成一线。

顺入唇口，舌上一片苦咸。

只因墨青云这淡淡的一句话，积涌的情绪便能全部进发，再无可遏制。

“她没骗我吗？”墨萧的哭声哀怨沉沉，

“原来她没骗我啊……”

疼痛如细碎的裂纹，渐渐蔓延在墨萧的心头。

他的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母亲那样爱你！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搞错了……一定是错了……父亲，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父亲！”

或许曾经。

他们都曾真心地期盼过，未来的日子可以风光明媚，永无险途，一家子幸福美满。

山庄外静极了。

飞鸟随着水面的波动，均匀而和缓地起伏，像遥远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轻轻摇晃的摇篮。

催得人直欲睡去。

墨萧站久了，站的他泪缓缓垂下。

嗒一声，嗒一声，累累如珊瑚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