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原本有九个孩子,有四个被我爸给卖了,现在还剩我们五个。
我们五个冬天打赤脚不觉得冷,夏天光屁溜不觉得羞。
毕竟,每当天上出现月亮的时候,月光不会因为谁光着屁股就不照着他。
在我饿了三天的时候,我蹲守在村路边拦住了路过的一辆车。
车门打开,是个干净的小年轻。我有些失望,一般会拐卖儿童的应该不会长得这么好看吧。
我以为会被破口大骂,只盯着他朝我走近。
“小孩,你不要命啦,拦我车干嘛。幸亏开得慢……”语气比我爸温和这么多。
我盯着他,鼓起勇气问到:“你拐卖小孩吗?”
他哈哈大笑,连连摆手:“我不拐卖小孩。”
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像是放好一个石墩子,还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身回去开车。
“你能把我拐走吗?”我又从路边走出来,拦在他的车前面。
“哪家的小孩?这么奇怪。”
后来,陆远成了我人生中唯一的光亮,前路越黑,这抹光亮越强。
01
那年我九岁,头发又枯又黄的披散到腰,还长满了虱子。我整天挠头也没有用,我找到家里的菜刀想把头皮给剃了。
但是菜刀不管用,我试过了,不但不能剃头,还会割伤我的头,可疼可疼了,然后我就放弃了,任由我的头发疯长。
我妈见我拿着菜刀,平日里涣散的眼神突然亮了,她跑过来夺走我手里的菜刀,我任凭她拿走。
我又有些担心她会砍到她自己,毕竟她肚子这么大。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的肚子总是很大,然后不多久家里又多了一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
我家没有电视。
我爸每天都盯着他的手机刷一些发出怪笑的视频,我妈每天在屋子周围瞎转嘴里不时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大舌头话。
但是我却是听得懂。
这天,我们兄妹五个在我家屋子前面的沙地玩,来了一群人,他们的衣服怎么这么干净,颜色又深,不像我爸我妈穿的衣服都看不出来颜色了。
我们五个乖乖的站起来,瞪大眼睛对他们行注目礼。
其中一个穿着制服的姐姐看到我们,轻声说到:“哇,他们家是要凑够七个葫芦娃吗?”
我不知道葫芦娃是什么。
但是我知道冰糖葫芦,每次我多了一个弟弟或是妹妹,我妈就会被我爸奖励一根冰糖葫芦,我妈会分给我们一人一颗。
我的脸上现在还有上次分到冰糖葫芦吃留下的黏糊呢!我只需要用舌头舔一舔,就能舔到糖吃,只不过时间久了,舔到的味道好像不是甜的,而是咸的。
来的人进了我家里,我爸终于不看手机了,我们五个围在家门口的墙角边,继续对所有人行注目礼。
我爸坐在一张用三个板子钉成的矮木凳上,他猫着腰两手夹在膝盖中间。
“莫现招,你知不知道你贩卖婴儿违法?”一个穿着制服的叔叔对我爸说到。
“生太多养不起,送给隔壁村养而已。”
“你大女儿莫一妹辍学,你作为监护人也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她自己不愿意上学,我有什么办法。”
我爸现在这个样子跟他打人的时候简直太不一样了。我吃惊的发现。
我们五个可能也是傻子,因为我妈是傻子。小的时候还会跟着我妈到处转悠,大了我们就自己玩,不再跟着我妈转悠。
“你知不知道买卖妇女也是违法的?”
他们怎么有这么多问题问我爸。
“她是流浪到我们村,被我收留的。”我爸的双手依旧夹在膝盖中间。
我们看屋里的没什么意思,就回到沙堆继续玩沙子。
我已经到了渐渐开始觉得沙子没什么好玩的年纪,我更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屋外还有两个人,他们在外面像是守着什么。
应该是怕我爸跑了。
跑了就跑了呗,反正我爸以前也跑过,没几天他又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一些好吃的,就有我妈爱吃的糖葫芦。
后来我才知道,买糖葫芦的钱,是他卖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得来的钱。
大部分被他拿去赌了。我见过他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我爸一会脸红一会脸白,直到天亮了才回家。
我会出现,是因为我们饿了,家里的装米的那个木缸子也见底了,我求他回家,却被他一脚踢开,他们满身的酒气,烟雾缭绕,还说什么你女儿多大了。
这句话让我十分惊恐,因为村里跟我同龄的女孩玲儿,突然有一天尸体被丢在一个盖到一半的房子里,当时来了很多警察,我还在边上看。
“说是送给别人养,他一不出去务工,在家里又不种田,拿什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可不就是卖了两个吗!”
“这个老婆也不知道从哪拐来的,问又问不出。”
“要是把他拿去关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一个傻子跟五个孩子怎么活?”
我听到门外守着的两个人说到。
他们这一大群人来是要抓我爸呀。
抓吧抓吧,反正我有爸跟没爸好像也差不多。
我还在想着,我爸突然冲出来,门外这两人追上去把我爸摁倒手翻转扭到后背给拷了起来。
我爸就这样被带走了。
我妈好像最近肚子不大,但是她的胸部的衣服总是湿哒哒的,最近好像还有点血的颜色。
我爸被抓走以后很多天都没有回来。他在的时候虽然喜欢打人,但是至少不会饿超过三天。现在家里别人送的蛋黄派吃完了,肉松饼也吃完了,我好不容易藏起来每天拿出来,每人分一点吃。
就还剩点我种的黄豆玉米,想来也不会饿死,就是有点难嚼。
我妈最近似乎不怎么喜欢下床活动,半夜还经常听到她似乎非常痛苦的哀嚎声。
原先她还会生火把东西煮了分给我们吃,现在她怎么都不下床?
我实在太饿了,就蹲守在村路边拦住了路过的一辆车。这车还好开得不快,否则我估计会被碾成肉泥吧。
车门打开,是个干净的小年轻。我有些失望,一般会拐卖儿童的应该不会长得这么好看吧。
我爸说过,那些被他卖掉的弟弟妹妹都去好人家过好日子了,有机会我们几个也一起卖掉,也去过好日子。
我以为会被破口大骂,只盯着他朝我走近。
“小孩,你不要命啦,拦我车干嘛。幸亏开得慢……”
我盯着他,鼓起勇气问到:“你拐卖小孩吗?”
他哈哈大笑,连连摆手:“我不拐卖小孩。”
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像是放好一个石墩子,还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转身回去。
“你能把我拐走吗?”我又从路边走出来,拦在他的车前面。
“你是哪家的小孩?”
“是莫现招家的老大,莫一妹!原本应该上三年级了!”车上还有人,我一看觉得眼熟,对,那天来我家抓走我爸的一群人里有他。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村小新来的支教老师。
我没被拐走,我只能饥肠辘辘的回家。
我去床前喊妈。但是她一动不动,嘴巴里只发出很细微的呻吟,我只好跑到别家去找人来看看我妈到底怎么了。
我们这的山头离得这么近,户与户却隔得这么远,通常是一户待在一个山坳的小平地里。
我走得腿发软才找到一家亮着灯的。
是一对老夫妇,老爷爷要拄着一根木藤才能走路,老奶奶背都快弯成了直角。
我红着眼睛,却哭不出来,我叫他们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妈,可是他们只是不停的摆手摇头。
老爷爷从屋里拿了一袋玉米塞给我,叫我回家。
我还想去找找别家,但是我是真的饿得眼冒金星,没力气再跑远了。
我拿着那袋玉米往回走,来到我妈的床前时已经听不到她发出任何声音了。
我蹲在火灶边,一边生火一边剥玉米。眼睛被烟熏得掉眼泪还是怎样,怎么也止不住。
过了两天,被我拦车的那个小年轻和他车上另一个人来到我家。我们五个正缩在墙角,嘴里嚼着玉米粒,怎么嚼也嚼不碎,但是至少没感觉这么饿了。
他车上那人原来是屯长啊。
屯长立刻掏出他的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的语气又气又激动,过了好一会来了一辆车还有好些人把我妈给抬走了,我们五个还被带到了村里的五保院。
我的弟弟妹妹还小,最小的才刚会走路,只有我被安排去村小读书。
读书有什么用,我不明白。
我爸就从来没让我去读书,他说读书又不能让我填饱肚子,还不如在家喂点鸡仔种点玉米照顾弟弟妹妹。
我养的鸡仔跟我一样瘦,只会刨点沙子虫子吃,我跟我妈种的玉米还被我爸喝醉酒给拔了。
算了算了,我如今没有妈,我爸也不知道在哪里。我躺在村小那张小小的床上,并不觉得比我家好多少。
这地方像个笼子,不让我出去。
02
村小原来只有一个快五十岁的班老师,他去我家找我爸几次,叫我去上学,但是我跑了,后来我就没见到他了。
现在多了这个支教的陆远。整个村小也只有十四个学生,我觉得就是因为人太少,才导致我被看得这么牢,这次怎么也跑不出去。
有一次夜里,分明鸡都不叫了狗也不吠了,所有的灯都灭了。
我跑出操场正准备从那个大一点的铁门缝钻出去,结果居然被一只大手给拽了回来。
是陆远。他这次很凶:“你要跑哪去?你们家一个人都没有。”
我低着头不说话,夜里这么黑,但是我还能看到他的眼里的怒意。
过了半会我才说到:“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弟弟妹妹。”
“你妈已经去世了,你弟弟妹妹在五保院也被照顾得好好的,你只需要安心在这好好读书……”
我的脑子好像被一记闷雷给击中。
每个人都有来处,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念想,但是这些对我来说是模糊的。
如今我那个只会说大舌头话的妈不在了,我的来处没有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念想。
等着我爸放出来再把我们一个个卖掉吧。不对,我爸说过,他不会把我卖掉,因为我是老大,要留着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妹妹们。我哪会照顾弟弟妹妹,每次我妈生了我都会跑到山里躲起来,他们做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关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存在是为了什么。
等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回家,然后我爸一顿打骂过来,我只好到处逃窜,却也不敢再跑,因为饿真的是个大问题。
来到村小的第二天,陆远拿了一张椅子放在操场边上,手上拿着剃刀挥手示意我过去。我被摁坐在椅子上,一块巨大的布围住我的脖子以下直到脚踝,整个人只露出一颗像鸟窝一样的脑袋。
嗡嗡嗡的剃刀在我脑袋上下翻飞,一会便只剩一颗光秃秃的小脑袋。
另外的十三个同学在我周围唧唧吱吱的喊:小光头、小光头、光溜溜、不害羞。
害羞可没有,我就是觉得脖子、耳朵突然好冷啊,我甚至打了个寒颤。
我那一堆爬满虱子蛋的头发被一把火烧了,我还穿上了一套新衣服,搭上一顶有两个小辫垂在耳朵旁边的帽子。
呵,原来你长这样!陆远看着我说到。
眼睛还挺大,鼻子也不小。他一通说下来,谁也不知道我到底是难看还是好看。
从此每周我就被逼着洗头洗澡。别人都是周末回自己的家洗,我是被关在陆远的宿舍洗。
他说不洗又会长虱子,到时候他们全部都要一边上课一边挠头,那还了得。
我一听,有些尴尬的笑了。
他交代我,天冷就开他宿舍洗澡房门背后的大暖灯,叫做浴霸。我疑惑的看着他。洗澡水在一个大桶里冒着热气,就等我进去了。
他快速进去示范给我看,原来是被他挂在了门后背的两个像汽车灯这么大的东西,会发出强光,确实是暖啊。
我一下子就洗完了,头发湿哒哒的。我穿好衣服出去,他上来就用一条干毛巾包住我的脑袋囫囵的擦干水。
我问陆老师:什么是葫芦娃?
他笑着看我,眼睛发着光啊。
“葫芦娃啊,它其实是一个动画片,改天我找来放给你们看。”
我使劲点点头。
放《葫芦兄弟》的那个晚上,我们十四个特别专心,平常上课能爬到课桌上,能在课桌之间撑着手晃荡练双杠,现在个个都端坐着。我们看的是超大屏幕的投影,头一次见到光影的奇特,我也一时被镇住了。
听到葫芦娃喊“爷爷,爷爷……”我居然眼泪也跟着掉下来,虽然我并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就是想哭啊。
陆远只让我们看了一小时,就开始上课了:“你们知道葫芦兄弟遇到的这些妖魔鬼怪我们现实生活中也有吗?”
我们吃惊的看着他,不敢相信他说的是事实。
“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妖魔鬼怪就是你们从出生开始,成长的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困难。我们只有打败各种妖魔鬼怪,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葫芦娃只有经过各种磨难,才能变成无敌的金刚葫芦娃!”他说着说着,还拿出葫芦娃的玩偶,我们破涕为笑,各个上前抢。他举得高高的,我们像猴子似的攀爬到他身上拿葫芦娃,操场一片欢笑声。
我也拿到了一个玩偶,是金刚葫芦娃。
葫芦娃有爷爷,我有什么呢?我有弟弟妹妹啊,没错。或许有一天我们都长大了,就不会再挨饿,也不会再被打了。我抱着金刚葫芦娃睡着了。
元旦过去十多天就放寒假了。我的同学们都各回各家,我也回自己的家。
陆远说的没错,我家已经好久没有生活的痕迹了。门是一块大复合板抵着,砖缝还是一样的透着风。
我来到弟弟妹妹们寄养的五保院,问管事的孙大妈我能不能也住这里。
她破口大骂:“你四个弟弟妹妹平日里吃我的还不够,又来你这么一个,当初他们说好叫我顾这四个,可没说加上你。”
“我跟着我弟弟妹妹一起睡,吃的跟平日一样的分量就好了……”我小声的说到。
“走走走,回你家去,你看你都多大了,还想叫我老妈子伺候你,不能够!你自己回你家去,这五保院可没有你的份额,等你弟妹到年纪该上学,迟早也是要滚出去的,我这里啊,人越少才越好,不要累倒我……”孙大妈一个劲的朝我挥手赶我走。
我那四个弟妹看着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无奈,却只敢轻声的叫姐姐。
我站在福利院的大门外不肯走。
突然一大手扶住我的肩膀,我转身一看,是陆远。
“莫一枚!你跑这么快,班老师才刚宣布放假就不见你的人影了,就知道你会跑这来。”
我现在已经长到陆远的手肘那这么高了,我仰着头看他,就像看一个老巨人,心里虽然震撼,但是却感觉触不可及。
他跟孙大妈说了半天,还额外给钱,孙大妈才答应放我进去跟弟弟妹妹住三天。我高兴的踏进铁大门,用力发动自己的嘴角挤出最大弧度的笑脸给他。
我刚学会哭,现在在学怎么笑。
我们五个吃完饭,想在院子里玩一会,可是刮起了一阵阵寒风,这山里的天气一下就变冷。四弟拉着我的衣角说:“姐姐,孙大妈的平常住的那个屋里暖和,她晚上回她家去了,我们去她屋里待着吧。”
我们五个打开孙大妈的屋子,果然好暖,她厨房还留着灶里红彤彤的炭火没烤完。
我们五个高高兴兴的围在炭火边,我给他们讲葫芦娃的故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太小了,只要有我这个姐姐在,以后只要我们五个在一起,一定能打败妖怪,过上像现在暖烘烘的日子。
说着说着,我们五个都睡着了。
03
等我醒来的时候,朦胧间看到了班老师,还有屯长,还有孙大妈。
“亏得还有一个留下。”我听到屯长说到。
我们五个,只剩下我一个醒过来。冬天封闭的炭火屋里,最容易发生一氧化碳中毒。
我想我始终学不会笑了。
不是说葫芦娃会齐心协力一起打败妖魔鬼怪吗,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爸被暂时放了出来。他告诉我,被卖掉的那四个,只不过在隔壁村,隔壁村的隔壁村,叫我不要太伤心,我是家里的老大,就是要留下来扛住所有一切的。
我们五个甚至连户口都没上。现在我还叫莫一妹有什么用,二妹三弟四妹五弟,全部都没了。
他离监探亲结束又被带走了,他被判刑八年,八年以后我刚好二十岁。我心里算着。
我成了一个奇怪的存在。
我每天都晕晕沉沉,迷迷糊糊的找回家的路,可是那个家有什么呢?
狗啊,鸡啊天黑了都要回窝,我当然也有自己的窝。
我躺在床板上,盖着被子还在发抖,抖一会又平静下来,恍惚中似乎看到我妈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身影。
似乎有手搭在我的额头上轻声说:“好烫”,然后又走开一阵子,然后被扶起来,往嘴里喂水,又不像水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知觉,听得迷糊,看得迷糊,连嘴里吃进的东西也迷糊。
然后又便睡着了。这一觉,我没有梦到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知觉。过了一天我还是醒了。看见陆远坐在床边。“你终于醒了!”说着还摸了一下我额头。
我被带回了村小,住在陆远的宿舍。他的宿舍有两个房间,刚好。
班老师的老婆是绝对不让他再带哪个学生回家了。
班老师给我改了名字:叫莫一枚,还单独上了户口。
陆远支教只有一年的时间,我知道他迟早会走,所以我从来不想跟他太熟。
但是他似乎总是找我的茬。
我在操场边的大树下不睡午觉,他走过来说:“你想玩什么,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天天闷闷不乐。”
我就奇怪了,人一定要有想做的事情,想玩的东西吗?我在这树底下抱着膝盖蹲着什么都不做不成吗?
我跟那些比我小的同学可玩不到一块去,班老师说我应该去读初中了。
陆远点点头,说我确实只花了一点点努力就把该学的都弄明白了,是可以去读初中了。
我觉得他们真好笑。
拿笔写这些字有什么难的,我从小就去田里用树枝捡田螺,捡得又快又多,这写字不就也差不多。而且这些字的形状跟天地间有形的东西这么相似,我一看就明白了,这有什么难的。
算术就更加容易了,我天天在家分米粒,多一粒少一粒我都要数清楚,否则米不够了会饿到,算术对我来说也是像吃饭睡觉差不多自然而然就会了。
只不过我总是喜欢抱着膝盖蹲在操场边的大树下。
这棵大树,大家都说是梧桐树。到了秋天,会掉下种子的外壳,像个小锥子,我捡了串成一大串,拉起来比我整个人还高。
班老师说我是好孩子,以前会逃跑,现在叫我走都不走了。
他们帮我准备了被子,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准备送我去初中报到。
陆远摸摸我已经长到脖子的头发,好像自言自语的说着:“记得洗头不要再长虱子了。”
我点点头。
他知道我一般十句话才会回复一句。
“莫一枚,我希望你将来能考上大学,我也还要继续回去读完我的大学。”
他原来也还是学生呀。
难怪他和班老师不一样,他总是让我叫不出口陆老师这三个字,也是够奇怪的。
“莫一枚,常给我打电话!算了,估计你不会打,还是我得空了回来看你们吧。”他确实是说对了,在我们分别的这个傍晚之后的六年,我都没有找过他,也没有见过他。
04
我没有像别人大包小包的行李,我就一个小背包挤上火车来了的这所大学报到。
是他的母校。
我始终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既没有想去的远方,也没有想见的人,一定要去找一个地方待着,那还是去他曾经待过的地方吧。
这些年苦读,总是若有若无的想起他。甚至在周围的女孩情窦初开最猛烈的那个时期,我也从未对她们传说的班草校草之类的感兴趣。
我在她们眼中毫无疑问是个怪物,独来独往,只会不停的写试卷。写完一张,我觉得自己又积攒了一分力气,不写我就会心慌局促,眼神不知道望向哪里。
最终这些试卷把我带到了他曾经的大学,绰绰有余。
我们宿舍的电话响起来,是找我的。我吃惊,他怎么马上就知道了我的行踪。他叫我到小南门,他在那等着我。
小南门,我才刚刚知道的一个方便外出的学院小偏门。我迟疑的走过去,他果然站在满树的紫荆花下,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走近,他的笑容还是没有一点收起来的意思,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冷不冷?”还毫不客气的抓过我的手试探温度。
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像当初一样,态度热络,笑容灿烂。只不过还当我是当初那个仰头看他的小光头吗?我如今到他下巴这么高了,应该不会再长了吧。
“班老师说你考上了我的母校,我趁着年休就看看你。”
随后就一直问我生活费够不够,学费是不是真的全免了。我读的是免费师范生,自然不用花什么钱。
这么些年各种补助助学金,我反倒比在家的时候日子好过。
陆远如今是岩土工程师,他说长年累月都是在深山老林里搞地质勘探。
我又用疑惑的大眼睛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当老师。”
“我的专业就是地质学呀,小傻瓜。”
他的学识,确实什么都可以教。
当初他来了以后,班老师就把音乐美术体育数学语文英语统统交给他,班老师自己乐得去给我们做饭,敲铃上下课,打扫操场和除草。
我就是在他的辅导之下,把所有小学的课程都掌握了,还能跟着同龄人一起参加小考,升入初中。
六年,我没有找他,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我加有他的企鹅,而且我初中高中时期为数不多的上网上线时间,我看到他的企鹅头像是亮着的。只不过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我偶尔会打开他的空间看看他发的照片,都是一些他旅游或者工作的照片。
在我读高三的那年,我发现了一张照片,下面写着:一家人。
照片里他站在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身边,还有四个老人坐在他们两前面。
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但是我一口气写了三张试卷,惆怅就消失了。
他带着我坐上车去了一家超市。
“去选你想要的,想要什么都可以放进来。”他推着一个购物车,撵着我往前走,非要逼我买东西。
我捡来捡去,就放进来一块香皂,一条毛巾,一个饭盒。
他皱着眉头。你这么些年没看到女孩子护肤化妆吗?
我摇摇头。他捡了一大堆鱼虾肉,还有配菜。
结账后我坐上他的车,以为他应该是要送我回学校了吧。刚到这座城市,我完全不认识路。
车子在一栋陈年老房子前停下来。是一座三层的小楼。他把车子停好,把东西拎下车,笑着叫我进门。
这应该是他家吧,我心想着,手已经被他牵过去拉进了门。
我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其他人。
“这是我家老宅,我常年在野外,这房子就没人住了,这里离你的学校挺近,你要是愿意可以偶尔过来住,随便帮我打扫卫生。”
“您的人家呢?陆老师……”我终于不在只有点头或者简短的应声:嗯。
他停下手里的活,认真的看着我。
“我呢,目前家里只有一些远房亲戚了,我父母早些年去世了。”
“那照片是怎么回事,就是几年前你放在网上的那张。”
“你看到啦?”他狡黠的笑了笑。
“那是我无聊的时候弄的一个AI照片,是不是很逼真很完美?”他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重点在哪里。
“好吧,确实很逼真啊,我还以为有师母了。”我低着眼睛很自然的脱口而出。
“我常年在野外作业,少有女孩愿意跟着我啊。”
我沉默下来,我觉得接不了话的时候,就沉默,毫无过渡的突然沉默。
他很快就煮好了饭菜,我一看,全是清汤寡水。他还笑着说:“往往高端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方式……”
我是无所谓,毕竟我不挑食。吃完饭,他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毛巾递给我:“换洗的衣服,待会洗澡用。”
我突然懵了,这是要留宿?他还当我是当年不满十岁的孩子?
我默默的接过来,然后收拾桌上的碗筷。我想说什么,但是又尴尬的说不出口。
“陆老师,我明早有课,我收拾完就回学校了。”
“学校洗澡不如家里方便,我这还有浴室暖气,你洗完再回去,或者明早我送你回去。”
他也不阻止我收拾碗筷,一下子钻进二楼没了动静。我在厨房洗完碗出来,他已经抱着一个大木箱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他拍拍他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过去。我过去盘腿坐下,一看,大木箱子里全是一些旧物,有照片,有玩具,有纪念奖章,还有一些信件。
他不徐不缓的一件件拿出来,跟我讲来历。我看到有一条织法很古老的围巾,围巾怎么不放在衣柜里?
他看到我手触碰到围巾,便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是情书啊。我看了不到三句就还给他了。
“我不喜欢看别人的隐私。”
“这一箱子都是我的隐私,小丫头!”
我看着他,脸上的轮廓这么分明,他好像比以前更瘦了。他如此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让我觉得是在梦里啊,这么多年,我是想念他的,但是我却从来未曾打扰过他。
我总觉得自己的存在对于他,似乎是个不怎么愉快的存在,所以我尽量自己一个人。
客厅有个大本钟,敲了十一下,他叫我快去洗澡早点睡,明早还要回去上课。
还是像当年一样,他带着我找到浴室,告诉我所有开关按钮,告诉我洗漱用品在那,然后关门出去,留我一个人待在浴室里不知所措。
我特别认真的把头发洗了两三遍,我怕他还要检查我的头发是不是还有虱子,唉,我听着水声,温热的水汽弥漫在整个浴室,太舒服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想这么暖暖和和的美美睡上一个好觉。
我用毛巾包好头发,穿好他给我的睡衣出来时,他已经拿出来一个吹风筒。
“我帮你吹干头发,头发这么长了,以前你的头发这么这么短,跟个小男孩一样。”
我乖乖地坐在,任由他的手指略过我的发缝,我迷迷糊糊真是是困意十足,但是这头发实在太长,确实没这么快吹干。
我眼皮子打架半睡半醒的时候,感觉被人抱起,然后又轻轻放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小床上,还盖上了非常暖和的被子,这被子真的是我盖过最暖的被子了,然后便沉沉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把我叫醒,我还真是睡得够沉的。他第一句便是问我睡得好不好。看我睡眼朦胧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睡得太好了。
“我要去西南勘探半年,这是房子的钥匙,你有空过来帮我看看房子,过来住更加欢迎。”在送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他才说到。
“你又要走!”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急起来。他肯定看到我了眼眶里好不容易忍住没掉下来的眼泪。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这次勘探任务需要半年,中途可以回来的。”
我悬着的心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总归他还是要走,又要留我一个人,给了我片刻的温暖又要毫不客气的抽身离去。
即使我知道这是命运使然,但是我还是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好好学习。”就这句,没别的话了?
我更加气恼,那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05
我拿着他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冷冷清清,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昨天他还坐在这地毯上给我讲他珍藏的百宝箱里面的故事,明明昨天整个屋子还如此暖和,今天却如此寒冷。
桌上留有字条:莫一枚,冷了就打开暖气。
纸这么大,为什么这个人如此惜字如金,才留给我这几个字,我更加气恼。
我绝对不会打电话找他,因为我没有闲聊的本领。
我就等他回来就好了。不对,我为什么要等他回来,我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吗?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我从二楼窗台探出头看,是个美女,她也发现了我,还朝我挥手,看样子是叫我下楼开门。
“你就是陆远的表妹吗?”
“表妹?”我对这个身份有点陌生啊。
“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你表嫂啊,目前你可以先叫我袁薇姐。”
“表嫂?”我疑惑的看着她。
她当着我的面拨通了陆远的电话,手机里传来陆远的声音。
“你一枚表妹刚好在,我不用去学校找她拿钥匙了……”
我在一边并不想看他们通话,便站远了一些,谁知道袁薇还要我接过电话。
“陆老师?我是莫一枚,我要把家门钥匙给袁薇姐是吗?”
对方沉默了几秒:“我叫她再配一副钥匙给你。”
“不不不,不用了。”
我赶紧拒绝。我把电话还回去给她。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去厨房拿了一壶茶出来。还从橱柜里翻出一袋薯片,一包酸杏干,一罐牛肉片放在茶盘里一起堆到我面前。
“你吃啊,这些都是我平常爱吃的零食,你表哥不喜欢吃零食,他肯定不会拿这些出来给你。”
我只好拆了一块杏干拿在手里慢慢的啃,真是有点酸啊。
“我听你表哥说了,你在南锦大学读书,刚读大一?”
我点点头,心里还想着要不要说我可不是他表妹,但还是算了,我是谁有什么要紧的呢?兴许他怕他未婚妻误会,所以才这么说呢。我把钥匙交给她,然后就走出院子。
才刚拐出院子,我的手机就响了。是陆远。
他有什么话要说呢?我没看到也没听到电话声响,我不打算接这个电话。
回到学校,我直愣愣的坐在一处少有人来的大台阶上。
他原来有女朋友,也快要结婚了?哪他为什么跟我说没有人喜欢他野外作业半年不回家的工作?把我带回家过夜又是几个意思?我摇头晃脑想不清楚。
唉,如果不是陆远,我大概率会像一缕尘烟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任何记得我,但是如今我不是那个孱弱的孩子,我已经可以开始独立生存,我顿时为自己这段时间生出像依附别人的想法自责。
他曾是我的光,如今,我早已成为自己的光。
我忙碌的投入自己的大学生活,还兼职做了导游,课外辅导老师,服装模特,零零碎碎的工作填满了我的课余时间和假期。
陆远说的半年时间早就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也没有见过他,袁薇姐也没见过。我想他们应该结婚了吧,在我毕业即将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想起来。
这一次,我会彻底离开跟他有关的这座城市。
我在深圳一家公益基金会工作,既能面对跟我一样出生的人,又能帮助他们,偶尔还能去支教,还能参与一些课题实验,这样的生活和工作对我来说再完美不过了。
突然有一天,班老师给我打电话,叫我得空了回去村小一趟看看他。我问他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带他来深圳看看,但是他坚决否认自己身体有问题,我也就继续忙自己的工作。直到过了三个月,我出差的地方离村小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想了一下在车站就跳上另一辆车回去了。
我下了车,沿着村路还需要走一段才到。一路上砂石路变成了水泥路,幸好儿时玩耍的大树还在。
我推开村小的那个大铁门,如今已经没有孩子在这上学了,从前几年开始他们都去镇上了。班老师也早就退休,这村小的小矮楼却还在,班老师的菜地似乎也有人在料理。我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小操场,转身关上铁门要去班老师家。他家里村小不远。
铁门的动静大,我转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远。我有些吃惊,他简直骨瘦如柴,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一看就像是个病人,按照我的经验,而且不是什么小病。
“陆老师,你怎么回村小了?”我这回主动开口,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被我在这些年的人事中看开了。
他还没回答就晕倒在我眼前。我赶紧打电话叫来班老师,一起把他扶进他住的屋子。
“三个月前就叫你回来了,你现在才回来,他能撑到现在真是……”班老师说着说就掉眼泪,他还是这么心软容易掉眼泪。
“他是什么病?”
“他们家遗传的,他不肯细说,我也不敢问。”
“我带他去深圳看看吧。”
“他自己从大城市跑回来,你又把他带回去,估计他不愿意。”
“我们这有个百魔洞,好多外地人都来这洞里打水喝,打坐吸氧治病,有些人医院都说还剩几个月,有些人也撑过了几年,等他醒了你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吧。”班老师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守着他。
袁薇姐呢?他们没结婚吗?他怎么一个人,无数的疑问我找不到回答的人。
我刚好有营养液带在身上,给他喂了一些他总算醒过来。
“我带你回深圳吧,什么病总比待在这等死强。”我毫不客气的直说到,什么都不问,只说自己的意思。
“好。”他答了一个字。我有些出乎意料,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我马上租了一辆车来接,直接开到深圳需要十几个小时,我想带他搭飞机回深圳,但是他拒绝了。
我只好找了个愿意开长途的司机送我们。一路上,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我便问到:“到底是什么病?”
“乳腺癌。”他淡淡的说出来,我却没有一丝异样。
“这病现在有很多药可用,不要放弃好吗?”我跟他说到。
他点点头,看向窗外。
我带他回深圳,又去了广州最好的医院,最终进了一个正在进入第三临床试验阶段的课题组,他的病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缓解,按照我的意志一般的,他慢慢的变好,长肉,恢复气色。
我得空就带着他去开满花的公园坐着,微风拂面带着花香。我只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不问他别的事,也不问他其他的私事。
就这样过了半年,他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们,他身上找不到癌细胞,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我端着的肩膀和呼吸似乎都轻轻的放了下来。
我带着他又回到了他的家。这么久没有人住,居然一层不染。他虽然大病刚恢复一点,但是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狡黠。
“是你袁薇姐帮忙看屋子。”
“喔。”
“那我回去上班了,得空了就来看你。”他轻轻的拉住我,一字一顿的说:“一枚,以后我们就在一起生活可以吗?”
“好。”我也很是认真的回答他。
“我去深圳跟着你可以吗?”
“可以,我租个大点的房子。”
“不用租,我可以买一个房子。”
这回我吃惊了,虽然治病花钱他的卡从来没有缺过钱,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在深圳买房子,没有个千万能行?我头顶飘过无数的疑惑。
“回迁房,你不会嫌弃吧。”他有些不好意思。
“有地方住就行。”我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
从此,樱花公园时常有一对老夫老妻模样的男女在散步,尤其是在月色最美的那些天,必定会看到他们手牵着手散步。
他们似乎只对散步聊天感兴趣,城市的繁华与他们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