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不要……”

沈苍肆鲜少呓语，哪怕是在身上的诅咒发作时也会刻意忍耐，但这时的他受伤加上被人侵入过识海，思绪烦乱，人也显得更加脆弱。

他再次梦到了恶鬼渊悬崖边上的那抹白影。

十八岁那年，他带领当时的仙门佼佼者前往恶鬼渊镇压邪祟，加强封印，这件事他已做了三年，按理说不会出现太大问题，但偏偏就是那次，他们失败了。百余人的队伍，只回来了十人。

沈苍肆早准备好承担一切，却没想到这十人一致污蔑是他提前勾结鬼族，堕入邪道，才招来惨祸。

次日，十人暴毙。

玄门百家，正道鸿儒，十八会审，竟无一人提出质疑，全都默许了是他为了消灭证据痛下杀手。就连他的师尊也一改往日的信任，一道追杀令，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肆虐的邪气让身上的诅咒彻底爆发，逼得他几近疯魔的状态。

不要，他不要变成疯子。

沈苍肆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与鬼怪对话是在十三岁，师尊亲自带着他去了山下的村落除妖，当他们到那时，村民已经将那名擅长巫蛊之术的小女孩架起来准备火刑，女孩看起来我病忧怜，声嘶力竭地诉说自己的冤屈，但没人制止。熊熊的烈焰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只有女孩的哀嚎，师尊站在人群身后，冷冷地旁观这一切。

“你觉得她像妖邪吗？”

沈苍肆沉思，摇头。

“看着不像。”但不代表不是。

后来发生的一幕很快证明了他们的猜想，女孩的声调突然尖利，焦灼的身体滋啦啦地干瘪下去，变成一块烧焦的皮囊，从上面冒出的黑气压倒了在场所有人。

“这就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沈苍肆出手很利落，脚步轻踮，翻身，腾跃，随手折下的树枝如灵蛇出洞，直逼黑气的中心。

“为什么……都要杀我？”

“我没做错……任何事……”

沙哑的呜咽里伴随的委屈让他的身形猛地停下，但也只是一瞬，沈苍肆干脆利索地解决了它。

是伪装吗？

或许不是，但他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要有一个必须杀它的理由就够了。他要有价值，这一身削鬼如泥的本事就是让他在变强之前能在仙门活下去的价值。

即使如此，回来后他日日失眠，闭上眼全是鬼魂的嘶吼，没过多久，他的身上就出现了诅咒，师尊告诉他，这是因为他犹豫了。

沈苍肆讨厌诅咒发作时的自己，记忆会变成完全空白，仿若置身看不见的黑色海洋，嘈杂的声音冲击耳膜，想要杀戮的本能疯狂地叫嚣着。

第一次发作时，他差点当着众人的面杀了当时和自己对练的师弟。也难怪这些人忌惮他，

他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更遑论掌控自己的命运。

随着他杀的鬼怪越来越多，他在仙门的地位也越发不可轻易被撼动，身上的诅咒虽一直在积累，也因为屏蔽了对它们的感情处于相对平稳的状态，当它们积攒到临界点时，一点外界的变化都能诱导诅咒爆发。

就像是一场报复。

生不如死，莫过如是。

“看来，是时候了……”

师尊的声音如鬼魅般出现在身后，沈苍肆的理智濒临断弦，而一向话不多的师尊却顾自说了太多，像是为了让他死个明白。

什么浩劫，结缘，天谴，祭品，封印……

耳边的话语时重时轻，忽远忽近，他根本连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或者说，他抗拒让自己听明白。

沈苍肆从小就明白要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他听师尊的话，为师门做事，努力将自己锻造为玄天不可或缺的锋刃，都只是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为了有一天能再不受掣肘。

可你现在告诉我，他尊敬的师尊从始至终都在利用自己，从未交付过真心？

他拼命变强只是为了更好地当一个封印的祭品？

他努力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去死？

开什么玩笑！

猩红充斥了他的眼眸，等他恢复意识时，横秋剑已插进了段宗横的胸口。

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师尊看向他的目光里只有释然。

“是我，对不住你。”

为什么，不躲开？沈苍肆知道，那一剑他根本不是朝着致命处去的，压根也没用什么力，凭师尊的修为肯定能接住。

这算什么？到最后还要让他抱着弑杀恩师的愧疚去死吗？

-------

被背叛了个彻底呀……

晏璃坐在床边，姿态放松，审视的目光游走遍沈苍肆的全身。窗棂渗进来的光短暂地滑过他的面容，落在两人手边交叠的银丝上。

只要轻轻一拉，银线会像蛊虫一样钻进沈苍肆的身体，用他的力量滋补，长大，最后听命于他。

这是晏璃最初的想法，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对方皮肤时总会被上面源源不断传递的灼热烫到，他有些矛盾地想，若是变成活死人，估计就再找不到这样的温度了……

沈苍肆很虚弱，诅咒发作时体内就像有阴冷的鬼火在烧一样，以至于当有一股可以缓解他痛苦的凉意靠近时，他的身体很果断地接受了，放松下来，连着人也开始昏昏欲睡。晏璃每次为他治疗时都会这样，无一例外沈苍肆都会强撑着和自己本能的渴求打架，这份温凉就像是上瘾物，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无法坦然地沉溺在舒适的环境里，可是这一次，他醒来得也太晚了……

沈苍肆皱眉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大脑一瞬间将警戒值拉到最满，以至于当晏璃触摸他的手背时，他一时冲动就将人反扣在了床上。

沈苍肆将银线扯断，反手勒紧晏璃的喉管，先发制人：“你想做什么？”

铺散开的头发宛若凉如水的夜色，明明是在低位，却还是让人感觉高高在上，真让人不爽。

拿回了一部分神骨，晏璃体内的力量正是充盈的时候，对沈苍肆的感知也更加细致入微，很容易就分辨出他现在强装虚弱的样子。又想起以前每次治疗前后这人总一副可有可无、大差不差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看你的状态，原来我的治疗还是有点效果的。”

沈苍肆瞳孔一缩，手上更用力了，晏璃这会儿倒是兴致盎然，懒得追究刚才的冒犯，甚至稍稍换了换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点。

想了想还是放弃把他变成傀儡吧，这么好玩的人还是要亲自驯服才更有趣。

“我在想，或许我们的合作可以更深入一点。”

“比如，关于你的师尊……”

话还未落，沈苍肆周身的气质倏然一变。

“千机的银线可以窥视意识，我们被困在茧洞里时，三人的精神空间共享，这才知道的。”

“关于你在查的事情，或许我会有线索也不一定呢。”

晏璃云淡风轻地补充到，似乎对沈苍肆的反应了若指掌似的，他笃定这才是沈苍肆的命穴。

“……”

沈苍肆很烦躁，他突然很想回溯时间，把过去莫名其妙救了晏璃的自己砍一刀，怎么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

一点和对方博弈的筹码都没有吗？

内心波涛汹涌，表面风平浪静，说的就是他这类人，沈苍肆略过对方抛出来的话，哂笑道：“你连身份都是假的，说的话又能有多真？”

这算是挑明的试探了。沈苍肆盯着晏璃的瞳孔，脑海里飞速构建出他会有的回答，两人的距离骤然缩近，呼吸交缠间，似乎心跳都开始共鸣。

咚——

突然，飞船开始剧烈摇晃，猛地向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