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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间野尸

养个鬼神去流浪

残月之夜,林深雾浓,鸦泣山幽。

  早过子时,寒汽渗进草木,阴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愈往深处,视野越是白茫茫一片,白日的葱茏葳蕤此时躲藏在浓雾中,隐隐绰绰,如一道道张牙舞爪的黑色剪影。

  山野小道不比官路,道路泥泞,杂树横生,夜深人静之时,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吱嘎吱嘎的怪声尤为清晰渗人。

  这是一辆由一匹马牵的破旧茅草车,车夫坐在长霉的潮湿木板前端,头戴斗笠,只露出灰青色的下庭,身穿一身不起眼的黑色常服,双手软软地牵着缰绳。马车车速不快却走得极不稳当,晃动之间车夫的身体发出骨骼错位的声响。

  车夫背靠一堆高出他半个头的草垛子,而木板后端左右各挤着三名着宽大白衣的纤细少年,厚重的幕离层层垂下,隔绝了彼此。少年们都低头坐着,安安静静,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那车夫似乎不看路,只是呆板地直线向前,枯枝落叶打在他们身上也无甚反应。

  行至尽头,道路的中央站着一劲瘦人影,他右手持剑,恣意而立,见那车夫视若无睹地撞上来,笑容阴鸷。

  ——————

  南浔山位于锦城的最北端,横贯东西,连接南北,沟通了中原与淮南,新皇结束乱世没多久,就派了官员南下,亲自来此勘察,筑官道,设督抚,开放商贾,一派欣欣向荣。

  此时刚过卯时,天刚破晓,不少行人刚想上山却被告知封山封路。有的人耐不住好奇心打探,却得知是里头死了人,似是妖物所为。

  那六具尸首的死状极其凄惨,被人发现时,他们一个个面色枯败,身体呈现不同幅度的扭转,无一例外均是青筋暴出,瞳仁上翻,嘴巴大张,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颈。

  身上的衣物淋了雨,像裹尸布一般黏在身上,散发着恶臭。四周却不见血迹,空气中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反而只能嗅出雨后草木的清新芳香。

  死者有五名瞧着都是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几名玄天宗的弟子不免触景伤情,合计等事情结束以后找个地方好好安葬他们。

  “如何?可有新的线索?”询问的少年人声音清亮,他银冠束发,眉点朱砂,外穿雪白广袖,衣袂、裙尾都用上等的金线绣出月桂的纹饰,内搭天蓝色的武功劲装,黑色腰封中央刻着玄天宗器修道的银制莲花标识。

  明明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说话的声音却刻意低沉下来,想营造出沉稳之感,却给人一种小孩硬装大人的违和。

  一位身穿相同制服的弟子摆摆手,回答:“和之前的一样,魂魄离体,身上有枭的气息。”人死后魂灵漂泊,大部分去往鬼界,少数灵体弱的撑不到几日便消散于世,而另外一部分执着于尘世的强大灵魂则会慢慢丧失人性,堕化成怨鬼,祸害世人,修行者称其为枭。

  从今年六月开始到现在九月,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不下十五人出现这样的死法,死者都是被卖到达官贵人手里作娈宠的未及冠少年。

  这本来不会是玄天宗这样的正道仙门之首会去管的事情,但偏偏这死者之一曾服侍过陇中贵族薛氏长子薛蒙,据说这两人当时在风月场所寻欢作乐,正是情到浓处,难舍难分之时,那少年竟突然开始浑身抽搐,涎液顺着下颌往下淌,不出片刻就无了声息。

  薛蒙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自己胯下,那脐下三寸的物什就再没起来过,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薛家势大,闹着要彻查此事,难缠得很。不少修仙宗门都仰仗过他们的财权,玄天宗也受过其恩惠,大长老这才借着下山历练的理由把东方禹初赶出来探查。

  几人从少年的交易入手,又查了他们之前的路线,顺藤摸瓜找到了锦城的楚云门——这些少年的卖家源头。

  一想到前日楚云门掌门隐瞒推诿的模样,东方禹初就心头惴惴。

  他知道自己虽身为玄天宗前掌门之子,但无论是在门派内还是修仙界都没什么威信,这次跟他一同前来的都是外门弟子,也不见有多少是真正服他的,估计心里都把他当作修为低下的花架子。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出任务,以前都有师兄陪着,他只需站在他身后就好。一想到这,东方禹初下意识瘪了瘪嘴,半敛的猫瞳微微颤动,这是他无措委屈时经常冲师兄做的动作。

  只一瞬,东方禹初便收了心神,端起淡定自若的模样安排众人。

  “再去一趟楚云门。”

  楚云门是近些年仗着淮南一带的世家大族兴起的小门派,掌门对修行之事一窍不通,狗腿谄媚的行径倒是堪称大家,门派上下鱼龙混杂,歪风盛行。

  来之前他们就打探到这门派经常蒙骗一些有姿色的流浪少年去往宗门修行,实则是把他们训练成娈童卖出去。反正这些人都是无家可依的难民,没人撑腰也没能力反抗。

  东方禹初站在正门前,望着这些堆砌出来的气场,握紧拳。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大殿内,楚鸣峰顶着一脸煞白的五石散来回踱步,听得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急忙把人叫进来,也顾不上那近侍身上的血迹,拉住人就问。

  “那疯子和小贱种呢?啊?”

  不知是哪个字触到了暗卫脑中紧绷的弦,他话都说不清楚,浑身失控地颤抖起来,用嘶哑癫狂的音调重复着“疯子、疯子”的话语。

  侍卫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人是怎么在瞬息间把十余个至少是金丹以上的修士虐杀的场景,他相信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绝对不是他强,而是对方故意的,故意想让他回来禀报此事,故意用这样的方式羞辱他们。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瞳孔紧缩,瞬间没了气。

  楚鸣峰知道这是没戏了,把人丢到地上。听见弟子说玄天宗那些人又来了,他抹了一把额头冒出的虚汗,稳住神色,准备出去应对那几尊大佛。

  他望了望房屋钉进暖阁紫檀木柱子上的那枚极具个人风格的飞镖,眯眼思考一瞬,将它拔了出来,攥得手通红。

  众人在正厅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才见楚鸣峰喘着气过来,鎏金线袍撑不住虚胖的身躯自领口处爆开,衣冠不整,模样滑稽。

  东方禹初象征性地作了一揖,正要出口,却被这人抢了先机。

  “诸位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说罢,楚鸣峰用细小的眼睛环顾了四周,随即拿出飞镖掷在桌上,声音嘲讽。“这东西你们不会不认识吧。”

  飞镖碰触桌面的声响有质感却不沉闷,通体是用黑域的玄晶打造而成,镖身两侧镌刻了繁复的鹤形纹样,尾部缠着几缕轻盈柔顺的鹤尾。

  几名弟子皆是一怔,面面相觑。这何止是认识,放在整个修真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鹤羽镖,这是那人独有的法器。

  沈苍肆,玄天宗以前的白月光,如今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忌。传言他天资聪颖,根骨奇佳,九岁被浩凌尊者收为亲传弟子,年仅十五便已是当时的仙门第一,一剑横秋问鼎天下。

  然而,对新生代的修者而言,他们更熟悉的则是沈苍肆十八岁弑师叛道,堕入万鬼渊的事迹,一下子,白月光成了闻之色变的疯子。

  “说起来,三个月前就有沈苍肆逃出万鬼渊的传闻逸出,若这是真的,这不跟我们查的——”

  一名弟子刚想把他的猜测说出来,但一碰到东方禹初的眼神,吓得赶紧把剩下的话都吞回肚里。发生那件事之前,沈苍肆和面前这位大概率是未来掌门的少年的关系是众所皆知的亲密无间。

  有人出来打圆场:“可他们的死状无疑是枭所导致的魂魄离体,沈师叔就算再怎么疯也不可能变成枭吧。”

  话说到最后那弟子也没了底气,万鬼渊是什么地方啊,链接人间和鬼界的地狱,无数的恶灵、怨鬼汇聚于那儿,煞气冲天。鬼门敞开那年,仙门百家曾派出无数志士前去填补万鬼渊,结果全军覆没,连结界都全被腐蚀。就这样一个有去无回的修罗之境,沈苍肆能从那里逃出来,那他还能是人吗?

  “哼,那疯子都能当着你们的面把养育自己八年的师尊杀死,还笑着投入万鬼渊,现在杀几个人不是手到擒来吗,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堕落为恶鬼了。”楚鸣峰接着补刀。

  “他不是疯子。”一直沉默的东方禹初清凌凌的声音一出,众人安静。楚鸣峰喉头滚动,不甘示弱地回道,“他杀师叛道,残杀无辜,哪里不是疯子?”

  东方禹初将视线从鹤羽镖上移开,稍稍抬头,瞪着楚鸣峰,掷地有声:“我与师兄朝夕相处,他的为人我一清二楚,绝不是什么自甘堕落,滥杀弱者的鼠辈。”众人傻眼,只见这个往日里像兔子一般纯良无害的少年此时浑身都竖起了尖刺。

  “反而是你楚云门所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我们已经搜查得差不多了,到时若将证据放出去,你们如何在这修真界立足。”

  少年顿了顿,眼神天真惑人,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我不相信师兄会做出此事,却又无能找出背后作乱的恶鬼,到时长老们和世家大族若问责起来,你说我要不要把你们交上去?反正贵族只是需要找个发泄的出口,仙门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说辞,你说他们会在意真相吗?”

  楚鸣峰被唬在原地,脸上横肉颤抖,刚想起辩驳的话又立马被少年看穿。

  东方禹初笑了笑,悠悠道:“你想说他们不是傻子?那你说他们是愿意信我这个仙门之首的嫡传弟子,还是信你这个连门槛都没够上的野鸡门派呢?”

  东方禹初步步逼近,属于天之骄子的气势和元婴修士的威压瞬间就把楚鸣峰压制得哑口无言,两腿一软,瘫坐在地。

  少年收起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声音冷然。“所以,我劝你再也不要有沈苍肆是疯子这样的想法,以及,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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