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敏感之人可以从环境捕捉到更多信息。”哈斯塔眯着眼仔细打量面前的中式古镇,“能闻到么,恶意的味道。”
菲欧娜嗅闻着空气,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气,即便不需嗅闻,也能明显感受到古镇散发出的不详气息与彻骨寒意。
格蕾丝紧紧握住鱼叉。
哈斯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千人。”
“大概千人在此丧生。”
他的话音刚落,镇上每家每户门口的红纸灯笼依次亮起,一排排赤红灯火绵延至小镇深处,仿佛对不请自来的客人们夹道欢迎一般。
“在邀请我们呢,”哈斯塔将匕首从靴口抽出,“要进去吗,可能会有去无回。”
菲欧娜估计了下背上背包,物资应当充足。
她拉住格蕾丝的手,格蕾丝也回握住她。
“走吧。”
石砖路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踩在脚底带来滑腻粘稠的触感,两边的房屋上挂满了红绫,如同蛛网的脉络一般,随着灯火一直通向古镇中心。
他们谨慎地前进。
哈斯塔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探路,菲欧娜背着沉重的背包跟在他身后,格蕾丝手握鱼叉守护后方。
周围一点人气都无,完全是一片空荡荡的鬼镇。
寥寂的夜空黯淡无光,连一颗星辰都没有。
两边黑洞洞的窗户里,隐隐有抹惨白浮现,在灯笼照耀下,才勉强能看清是几扎纸人透过窗口窥视他们。纸人苍白的脸上画着浮夸到渗人的微笑,穿着大红大绿的纸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
忽然,锵锣声响,迎亲队伍抬着花轿,敲锣打鼓地从他们身后走过来。
这些抬着花轿的,跟在花轿后的,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干尸多些。他们的血肉干瘪,像是只往骨头架子上包了层皮肤,眼窝空空如也,仅有两个黑黝黝的洞口。脖颈上,手腕脚腕上,被血红色的绸缎层层叠叠地缚住,他们就如同牵线木偶般,在红绫的操纵下机械地前进。
一人僵硬地抬手随路撒下喜糖与花生,哈斯塔接住一颗糖,剥开糖纸,里面裹着的是一颗眼球,他不动声色地将糖纸包回去丢到地上。
他们三人静静地站在路旁,看着这只队伍从面前缓缓行过。
唢呐和铜锣发出哭号般的刺耳声响,比起喜事反而更像出殡。
一个媒婆打扮的人将三张红纸塞入他们手中,迎亲的队伍停下来,他们的脑袋全部用力转向他们,发出喀喇的清脆声响,一时间寂静无声。
那群干尸都用空洞洞的眼窝望向他们。
哈斯塔低头看看手中红纸,那是一份请柬,邀请他们来参与婚宴。
“走吧。”
他们本就来赴约的。
坐在宴席前,那些人一阵吹吹打打,又再次奏起悲号的乐音,叫人头皮发麻。其中几人殷勤地在他们面前摆上餐盘,用筷子夹住肉块送至他们嘴边。
菲欧娜犹豫地咬住筷子上的肉,她囫囵嚼了几下勉强咽下去,却未敢细尝滋味。
“是人肉。”哈斯塔眸色微沉。
菲欧娜胃里翻江倒海,她差点吐出来,但又一手用力掐住自己大腿克制住恶心。
红色地毯在地上滚动展开,两个人弯腰恭谨地掀开花轿垂帘,菲欧娜等人也屏息凝视地等着看新娘下轿。
可那轿子里空空如也,仅有凤冠霞帔整齐叠放其中,哪有什么新娘!
掀开轿帘的两人一人捧凤冠,一人执霞帔,像他们走来,旁边别的人,也渐渐向他们靠拢逼近。
那些人围上来,他们扯住格蕾丝,她一手挥叉刺穿抓住她的手臂,但一只手从她头顶上伸来,将凤冠狠狠扣在她的头上,她慌忙用鱼叉反手回刺,却被抓住手腕,另一双手捧着霞帔为她披上。霞帔紧紧地箍在她身上缚住她手臂,他们将她拖拽向花轿,任凭她如何踢蹬挣扎也无济于事。
“格蕾丝!”哈斯塔左手手肘用力向后击打从他身后环住他的人,右手举起匕首用力刺向右边袭来的人脸,剜下一块血肉。左边那双手搭在他脖颈上,他扭头用力咬下去。
但是它们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丝毫不肯松手。
菲欧娜抱着背包趁乱钻进桌下,迅速翻检包内物品,酒精,淡水,创口贴,压缩饼干,绷带,小刀,打火机……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了。
哈斯塔也渐渐招架不住,他抬脚踹上迎面而来人的胸口,却又被旁边人抓住脚踝。一个女人拔下头上发簪,刺入他小腹用力搅动着。
“呃啊!”
血液从口腔中涌出,他用尽全身力气踹开女人,指甲用力狠狠抓烂旁人的脸,身体的桎梏终于松动,格蕾丝已经身体大半都被拖入花轿,哈斯塔抬手用力掷出匕首,将其中一个拉扯格蕾丝的人脑袋钉在花轿上。
而另一个人还在徒劳地试图抬起花轿。
火。
菲欧娜用桌布浸上酒精,系在棍上,用打火机点燃制成简易火把,她用力挥动火把,抬轿的人被火焰点燃,菲欧娜拔下匕首割断霞帔,格蕾丝连忙爬起来。
菲欧娜举着火把贴上那些人的衣物,他们被迅速点燃,又因为彼此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而成片燃烧。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气中全是皮肉被烧得焦糊的气味,他们木讷地站在原地,静静地被等着被烧成灰烬。
格蕾丝横抱起哈斯塔,菲欧娜已将背包捡回,她们迅速地撤退到火焰不能波及的安全地带。
给哈斯塔的伤口进行完简单包扎,她们终于可以稍作休息了。
哈斯塔虚弱地靠着墙壁,脸上毫无血色,但仍强打精神:“……我稍微休息一会……然后就想办法带你们……”
“没有然后!”菲欧娜语气激烈地打断他,“你内脏已经受伤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
“……”他垂眸,却未作声。
“放心好了,”菲欧娜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虽然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对付它们,但是每次你教给我的东西我都牢牢记着呢。”
“你伤得这么重,怎么可能再让你冒险?”
“我堵上我的一切保证——我要把你们都带回去。”
“菲欧娜,”哈斯塔低声说,“你太贪心了。”
“如果你什么都想要的话,当你失去的时候会很难接受。”
菲欧娜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赤红的发丝轻轻晃动着,十分惹眼。
尽管她狼狈得灰头土脸,但她红眸却闪烁着难以被掩盖的光辉。
“那就让我这么贪心好了——”
“在我失去之前,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抓住它们。”
她起身。
“格蕾丝,照看好哈斯塔,我去找出去的路。”
镇上早已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她在万籁无声中行走许久,却迟迟未见到来时的路。
如果耗得太久,哈斯塔可能会撑不住,水和食物也都有限。
或许……
她忽然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她赶了回来,格蕾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摇了摇头。
“我会继续找的。”
她把哈斯塔的匕首别在腰间,拿起打火机和酒精,“这些我先带走了,你们等我回来。”
菲欧娜将上衣脱下,划上大大小小的开口,然后用酒精淋湿,再重新穿回身上。
她又一次来到花轿跟前,钻进花轿,戴上凤冠,单手为自己披上霞帔,另一只手紧紧握紧打火机。
霞帔立刻紧紧裹住她的手臂。
花轿的红帘被放下,她感觉到有人抬起花轿,外面锣鼓的声音重新奏响。
她正襟危坐,抬起下巴傲然正视前方。
邀请是吗?
我来赴约了。
花轿被摇摇晃晃地抬到大堂,两人掀开红帘,将头戴凤冠,身披霞帔的菲欧娜从轿上扶下,翠珠在头上摇曳,她在旁边两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新郎走去。
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挂着被白绫吊死的尸体,服饰从古至今一应俱全。
都是被鬼镇吸引而来的受害者。
厅堂里装饰了无数绫罗绸缎。
她与所谓的新郎并排站立,扶着她的人摁着她的后脑逼迫她与新郎一起鞠躬。
就是现在!
摁下手中的打火机,被酒精浸过的衣服变得十分易燃,火舌从她身上窜出,霞帔被烧断,她的双手得到解放,快速撕开身上的上衣,本有不少划口的上衣发出刺啦一声便被轻易撕开,她将一半丢在新郎身上,另一半丢在大厅富丽堂皇的装饰上。
火焰迅速在堆满绸缎的厅堂中延展开。
喜堂变灵堂不过一瞬间的事。
新郎身上已经燃烧起来,菲欧娜抓起腰间的匕首,用力刺向他的眉心,但新郎却同其他人一样,木讷地燃烧着,毫无反应。
被极端执念与强烈怨恨扭曲之地。
如果不是新郎的话——
那么,
真正的新娘,你在哪呢?
红绫,白绫。
红事,白事。
……
火焰已经席卷整个厅堂,那些宾客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空洞的眼眶凝望着新娘曾与新郎对拜的地方。
菲欧娜拼命向门口逃去,她飞快地奔跑,侧身躲过掉下来的燃烧的房梁,而垂下的白绫却缠住她的右手手掌,她用尽力气将匕首刺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划开坚韧异常的绸带。
眼看后面火焰逐渐逼近,她闭上眼。
菲欧娜,你才夸下海口,说要带他们逃出去的。
绝对不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她心一横,用匕首将自己的手腕用力斩下,在剧烈疼痛下眼泪夺眶而出,泪水又被火焰的温度迅速灼干,失去了唯一的束缚后,她冲出火场。
烫热的刀面贴上断口止血,她疼得几乎发昏但仍然不敢懈怠。
她胡乱地抹着掉下来的眼泪。
不能哭,会看不清路的。
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不住地抽噎着,从已经倒塌的厅堂废墟中扯出块绸布,披在身上蔽体。
你的婚礼我已见证。
你的新郎已经被我杀死。
你的婚堂也被我焚烧。
你憎恶的一切已被我毁掉。
该由你亲自来见我了。
血红色的雨珠从天空坠下。
菲欧娜站起身,她已有了大致的猜测。
被一人执念所困之地,其展露的异常往往是心结所在。
既是婚礼,亦是葬礼。
是一段不幸的婚姻。
葬送了新娘的婚姻。
强迫性将被吸引来的人抬上花轿扮演新娘,而下面宾客却都有眼无珠。
是逼迫别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切身体会,而憎恨宾客们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
哈斯塔一开始提到的千人,恐怕是镇上的原住民,而厅堂里被白绫缢死的尸体,应该是后来被好奇心吸引而来的探险家或者路人。
用白绫自缢了么?
红色的雨越下越大,她同样红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镇上两边绵延的红绫却反而褪成白色,再次同蛛网一般延伸到另一个方向。
冰冷的雨水让菲欧娜不禁打个寒颤。
她握紧匕首,向白绫集结之地走去。
那位鬼新娘,一定在等着她见证最后的故事。
她看到在一地红色血水之间,白绫散落一地。
身披白衣的新娘缓缓转过头来,她身体已化为枯骨,但白骨眼窝中却留下两行血泪。
她的脖颈被厚重的白绫勒至歪曲。
她的颈骨发出咔哒一声。
菲欧娜握紧匕首。
“因为你邀请了我们。”
“所以我才站在这里。”
“该结束了。”
菲欧娜用尽全身力量,向女人颈部劈去,女人的头颅滚落在地,最后化成一缕轻烟消散,连同她的身躯一起。
雨停了。
古镇上方繁星闪烁,星辰一如既往毫不吝啬光辉,照亮了这个是非之地。
菲欧娜踩着一地细碎星光回归。
当她再次见到等待她的两人时,她忍不住飞奔过去,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们。
“我……我……”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格蕾丝回抱住她,哈斯塔也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她抱着他们像孩子般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