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公元历1768年夏日的一个平静的午后，毒辣的太阳正炙烤着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战争进行到第三年，联邦军队的铁蹄也未曾踏上这片表面上人迹罕至的丘陵。

　　丘陵横亘在王国的南面，郁郁葱葱的阔叶林，毛毯似的将其铺满。主峰三面峭壁，一面缓坡，只有若隐若现的山路在半山腰蛇一般蜿蜒，颇有一种曲径通幽的韵味。在外人看来，这山大概只有山僧出入。

　　在斑驳的树影间，一只长尾雄黑猫正沿山路悠闲地踱步。距山顶约小半路程，他忽的越过道路旁的山脊，在几丛藤类植物边停下脚步。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保无人发现后，霎时长大长高，化作一只身材娇小的猫兽人。

　　猫兽人名为谜渊，隐匿型改造兽。奶白色短发，冰蓝眼，通体几乎是黑色，唯有镶着骨爪的四爪、口鼻、腹部和尾巴尖以米白色做点缀，红色项圈上参差排列着尖牙，正中央吊着一块晶圆挂坠。

　　因军队的战区调动，谜渊来到此地与他将要共事的队友碰面。在这穷乡僻壤，他本不必这么谨慎，但他仍旧还是尊重了隐匿型改造兽的职业习惯——也是隐匿型改造兽独有的能力。

　　谜渊小心翼翼地拨开藤类植物，露出其后的一道暗门。他轻轻推开，将藤类植物斜挂在门上，以便关门后它们能自然回落。

　　暗门内还有一道门，谜渊却没立即推开它——他知道他的同事会比他先抵达。

　　该死，为什么要让我去接多人任务！

　　同一句话，谜渊在路途中已经暗自咒骂了不下百遍。

　　谜渊是隐匿型改造兽，但远不止是隐匿型改造兽。他远不止是只会行刺探暗杀之流，在完成改造后，他拥有了一个远超出任何现有类型改造兽的能力。不过正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他决定使用它时，因强烈的免疫排斥反应，他将会在一日之内死去。祸不单行，在儿时，懵懂无知的谜渊总是将这一能力告诉他的朋友们，可他最终得到的并不是朋友们的赞许，而是永无止境的孤立。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隐藏，习惯了独自执行任务，习惯了逃避与他者的交流。

　　所谓改造兽，也终究逃不过成为战争机器的使命。至于这样，交不交流，也没什么大碍。谜渊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但此次行动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听从。

　　徘徊许久，谜渊按下自己狂跳的心，敲了敲内门，鼓起勇气推开。

　　一推开门，谜渊本想假装环顾四周，可他的目光却正和另一双同是冰蓝色的眸子撞了个满怀，他赶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米白色的脚爪。

　　“坐下聊吧，别太拘束。”对面传来不太似雌兽人的，露珠滚落水面般的嗓音。

　　谜渊艰难的挪动双足，拉开雌兽人所坐圆桌对面的一把椅子，半坐于其上，依旧低着头，盯着雪白的桌面，将双手交叉夹在大腿中央。

　　“我叫霜影，敏捷型改造兽，你呢？”雌兽人率先打破沉默。

　　敏捷型？这在雌兽人中可不多见。谜渊忽然对圆桌对面的霜影燃起一点兴趣。他用余光打量着她：狼兽人，雪白长发披在双肩，冰蓝眼，通体几乎是藏青色，乌黑色和紫罗兰色的毛发镶嵌于其中。白色口鼻、腹部，雪白大尾巴，雪白四爪。项上冰晶项圈正中央挂着金色的DNA挂坠。

　　“谜渊，隐匿型。”谜渊细声细气地挤出几个字，将长尾盘在自己双膝。

　　“很高兴认识你。”霜影站起身，向谜渊伸来一只手。后者迟疑片刻，也缓缓起身，犹豫地与前者握手。“很抱歉这么紧急通知你过来。”

　　二人落座，霜影从圆桌下方抽出一张布满圈画的战区地图：“联邦军队在这里打出了一个突出部，对王国军队的主力构成了严重威胁，而我们明天的任务是拔掉他们后方的主要补给据点。但据悉，他们的据点有严密的戒备和防护，光靠强攻不易得手，需要隐匿型改造兽的配合。不巧的是，我们战区恰缺隐匿型改造兽，因此军队才会调你过来。”

　　“可是，像我这样的隐匿型改造兽，军队里不是到处都是……”

　　为什么让我来？谜渊忽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忙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唉，我也无能为力。”霜影摊开双手，摇摇头，叹了口气。“改造兽本来就是王国军队的稀缺资源，每一只所执行的任务，军队大概都有详细的安排。况且，关于人选，军队明确提了你的名字。我也好奇军队为什么专门钦点你过来。我曾询问过他们，但他们说，调你过来的原因，需要你自己去探寻。”

　　这……谜渊满脸黑线。这不明摆着让我难堪嘛……

　　“但我，没接手过合作任务。”谜渊的目光在房间四周游荡，他到现在才得以观察这间暗室的全貌。房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逼仄，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圆桌和零星几把椅子，远离门的一端是一面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映着暗室外各种角度的监控录像，大概是用于观察情况。

　　“没关系的，”霜影朝谜渊笑了笑。“军队有考虑过你的情况，任务不需要很强的协作能力，不过是把你往常的任务和我往常的任务进行一个前后拼接罢了，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这，好吧。”谜渊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没底。

　　整个下午和晚上，他们都在跋山涉水中度过。好在改造兽体内置有核电池辅助供能，高强度的行进并不至于让他们感到疲惫。临近后半夜，在翻过不知几个山头后，他们见到了山谷中被火光照亮的据点。据点大致呈矩形，正中央是一座约六楼高的主哨塔，据点四角和四棱中心均匀地分布着八座三楼高的小哨塔，它们各自的探照灯射出炬火般的光束，在据点高大的围墙外周肆意扫荡。小哨塔之间有较宽绰的间隔，从外部难以在短时间内同时击毙其上的哨兵。若不能同时击毙小哨塔上的哨兵，必然会引起其余哨兵的注意从而触发警报。

　　难怪需要隐匿型改造兽的配合。谜渊暗自思忖。这样的防御布置，倘若不从内部射击，根本无法做到不触发警报。如若触发警报，即便是再强的敏捷型改造兽和支援型改造兽，都无法在密集的火力网中破坏整个据点。且就算是哨兵被全部击毙，单凭隐匿型改造兽，也难以在不引起把守据点的大量联邦士兵注意的情况下，在整个据点内安放炸药。

　　仔细端详着据点的警戒配置，谜渊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绝妙的想法。

　　待霜影在据点外不远处的树丛中埋伏妥当，谜渊将他的想法告知霜影，而后化作黑猫，装作流浪的野猫，时不时抬头嗅一嗅空气，不经意地踱进据点的大门。

　　毫无疑问，联邦士兵根本不会在乎一只流浪猫的举动。谜渊虽觉察到几束目光曾在他身上游荡，但当他们发现所见之物不过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流浪猫时，便很快又放松警惕，重新盯着据点外围。

　　除了哨兵，据点内没有任何其他联邦士兵巡逻，整片据点都笼罩在静谧的气息之下。

　　联邦士兵心可真大，不过倒也得谢谢他们，要不然我也没法这么顺利混进来。

　　为避免引起怀疑，谜渊故意打乱他的行进路径，在据点内各设施间看似随意地穿梭，缓慢靠近主哨塔，也是顺便探查据点内的各类情况。走着走着，据点一角如垃圾堆般堆积着的大口径高爆弹头吸引了谜渊的注意：弹头足有半人高，看粗细估摸是两百毫米以上的口径。谜渊从未在王国军队中见到这么多的大口径弹头，而如今它们却被联邦军队随意堆至在这里，如同丢弃的废物。

　　毕竟是占据了深渊大陆九成以上土地的大国，可不是蜗居在大陆最西侧，如同露天监狱般的王国能够比拟的。谜渊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王国军队也能有联邦军队这样强大的工业实力该多好，既然在顶着武器数量的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王国军队都能和联邦军队打的有来有回，那么倘若是让二国公平决战，王国军队将联邦军队拒于国门之外，大概是易如反掌的。

　　就这样遐想着，谜渊停在了主哨塔下，他熟练地攀上哨塔的钢架。望着六层楼高的哨塔，谜渊心里没有一丝畏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爬过几次哨塔了，就像他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早餐吃过几片面包。

　　片刻，谜渊挂在了哨塔的护栏上，紧接着，他从哨塔的护栏外一跃而起，霎时变为兽人形态，骑在哨兵的脖子上，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抱住他的头，猛地发力，扭断了他的脖子。

　　谜渊猜的不错，主哨塔是用于观察小哨塔的情况的，若是先端掉主哨塔，小哨塔就如同失去了大脑的四肢，处理起来会轻松很多。谜渊将哨兵的尸体藏在护栏的阴影下，而后从尾巴中摸出一块拳头大的带按钮的金属小盒子，按下按钮，盒子瞬时展开，变作一杆电磁狙击步枪。

　　谜渊单膝跪地，左臂弯曲，枕住狙击步枪，右肩抵住肩托，将上半身向后回转，将据点一角的哨塔上的哨兵套进瞄准镜的十字准心，而后猛地扣动扳机。还未等哨兵倒下，他又迅速转过身子，朝另一座哨塔上的哨兵扣下扳机……他在三秒内回转一整周，八座哨塔上的哨兵脑袋上先后冒出一团血雾，身子瘫软下去。

　　就在最后一个哨兵倒地的一瞬，谜渊瞥见一个黑影从据点正门迅速闪过——很好，霜影已经开始她的行动了。只见黑影钻进一座营房，几秒后，营房内几声惨叫撕碎了据点上空的宁静。血正从营房的入口淌出来，其余营房内的士兵端着枪，吵吵嚷嚷的钻出营房，与正踩着血泊踏出营房的霜影撞了个满怀。

　　霜影一把长刀和一把短刀的刀刃上，血柱汇集成血滴，从她的刀尖滴落；地上，她趟过的路面留下了一串猩红的带血的梅花状爪印。

　　刹那间，十几把突击步枪的枪口就锁在霜影身上，开始接连吞吐火舌。

　　谜渊暗暗替霜影捏了一把汗。只见霜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密集火力网间画着蛇形，于视觉暂留的作用下，她在身后拖出了一条长影，而子弹却有如生了眼，皆避着她飞。眨眼间，她便穿过联邦士兵的队形中央，两把刀仿佛延长的双臂，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转眼间，几个联邦士兵的脑袋便落了地。

　　“喂，哨塔上的那个！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快点发警报啊！”哨塔下方正有人在朝谜渊呐喊。谜渊下意识回头朝下观望，却恰与一名联邦士兵大眼瞪小眼。那联邦士兵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忽然会转过一张猫脸来，愣了好一阵子。趁这时机，谜渊赶忙将狙击步枪架好，把十字准心定在那联邦士兵的脑袋上。

　　待那联邦士兵缓过神来，他赶忙回头朝战友们嚷嚷：“塔上是个怪物，放哨的弟兄们全死光了！”

　　怪物……

　　这下轮到谜渊愣神了。

　　怪物……

　　这两个字在谜渊脑中水波般不断来回激荡，他尘封已久的回忆再一次重返他的眼前。

　　“两种能力？刚学说话的小孩都知道，改造兽只会拥有一种能力。既然你有两种能力，那你是什么？你是怪物！哈哈哈……”

　　谜渊曾经朋友尖锐刺耳的声音与联邦士兵的声音二重唱一般回响，此刻他仿佛看见曾经朋友那种“看智障”似的眼神融进联邦士兵的目光中。

　　突如其来的疼痛将谜渊从回忆中硬生生拖拽出来。他低头一看，哨塔下的几个联邦士兵正端着自动步枪朝他扫射，子弹“嗖嗖”的破空声划过他的耳畔，一发子弹贯穿了他的左大臂，整条左臂其余部分正如一条烂麻绳挂在他身上。

　　谜渊吓得猛地一机灵，赶忙向后卧倒，躺进哨塔护栏的阴影中。他从先前那哨兵的胸挂中摸出一卷止血带，手与嘴并用为自己包扎上。随后，他枕着自己的长尾，静静躺在地上。

　　不久，下方爆竹似的枪声逐渐变得零星，据点再一次被沉寂笼罩，不过，是死一般的沉寂。

　　哨塔的梯子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谁在沿其攀爬。不一会儿，谜渊看见梯子的顶端冒出一颗披着白发的狼头。

　　“对不起，我不太擅长多人任务……”谜渊将视线从霜影冰蓝色的双眸中移开，淡淡笑了笑。

　　“没关系的，你没大碍就好，这不是你的问题。”霜影轻柔地扛起谜渊，紧握住梯子滑下哨塔。“你那八枪打的挺准的。”

　　也比较恐惧社交。谜渊仍是吞回后半句话。霜影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仿佛忘却了疼痛。

　　虽说谜渊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踏上地面后，他所见到的情形还是令他吃了一惊：暗黄的土地上斑驳地点缀着鲜红或暗红的血块，联邦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胡乱地摆在各处，有的头不见了踪影，有的从正中央被一分为二……

　　即便谜渊手中握着的联邦士兵的生命也不计其数，但他行刺多是以枪，死者最惨烈的死状不过是脑门上一个拇指大小的洞，脑后一个碗口大的洞。刀伤所致的，如此“豪放”的死相，倒是着实给了他心灵猛烈的冲击。

　　“让他们死得毫无痛苦，这是我对他们最大的尊重。但从他们拙劣的训练水平来看，他们并不值得我的尊重。”霜影注意到谜渊呆滞的目光，话音淡的令人揣摩不出语气。

　　谜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随后，二人从藏身的树丛中翻出准备好的炸药包，对据点若干贮藏物资的仓库来了个“雨露均沾”。当谜渊再次来到那一堆数量夸张的大口径高爆弹头跟前时，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要是这些能带回去该多好。”谜渊喃喃。

　　“这不是我们两个能完成得了的。”霜影拍拍谜渊的肩头，朝弹头堆中扔了一个炸药包。“想要缴获它们，必须要大量的人力支援，但是如此庞大的集群调动，必然会引起联邦侦查部队的注意，那样就舍本逐末了。炸了它们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据点几百米外的山坡上，谜渊最后看了坟墓般的方形据点一眼，扭动了遥控开关。霎时，一幢火柱吞没了整个据点，一朵小型的乌黑的蘑菇云拔地而起，谜渊感到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大概是炸药引发了据点内爆炸物的集体殉爆。

　　还未等蘑菇云散去，谜渊和霜影便急忙离去——这样惊天动地的动静必然会引起附近联邦军队的注意。

　　二人在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战区。战区随行的治疗型改造兽在给谜渊检查过伤口后，告诉了他一个不幸的消息：谜渊整条肱骨断成了两截，治疗型改造兽对此无能为力，谜渊必须被送往后方的医院治疗。即便改造兽拥有有极强恢复能力，谜渊在接下来的一周内也无法继续执行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