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回去」!
季羡书满脑子只剩下了这四个字。
可当他真正快要到青雨院时,他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一股臭鸡蛋混着栀子花香的味道直冲他而来。
季羡书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有点……想发呕。
他一手推门一手捏住了鼻子。
“师父——我回来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没有听到熟悉的铃铛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完蛋!师父又去“活埋”自己了!
季羡书大脑有些宕机,无奈地揉了揉头发,迅速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冲向熟悉的老花树。刚踩上那块土地,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太软了,这块土地太软了,软得不符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火折子用不到了。季羡书撇了撇嘴,将它揣回袖子,屏住呼吸跪下身迅速开挖。
好在这次师父偷懒了,没挖太久,他就成功把她挖了出来。一个模糊的人形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个皮肤极白,五官精致的女子。梳着流苏髻。束头发的白色发带被泥水染了色。穿着熟悉的灰色裙子。左右腿脚都被泛黄的绷带包了个严实。右脚脚腕上系着一只金黄色的铃铛。
雨啪嗒啪嗒打在她身上,她毫无反应。像睡着了一样,但更像死掉了。
“师父,”季羡书无奈地揉了揉头发,感觉有点头大。“这里冷师父,回屋里睡好吗?”
女子不为所动,仍旧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
“师父,”季羡书声音大了点,“我们回屋里睡,外面冷。”
“啊……”女子总算有了动静,一手扶上土坑边缘,“哈~狗蛋回来了啊——有失远迎……”
她愣了愣,另一只手也扶上了土坑边缘,貌似想要尝试坐起身。可很显然,她失败了——表情很用力但身体纹丝未动。
“狗蛋……为师起不来。”
又来……
季羡书欲言又止。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在一个车厢内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了女子亮晶晶的漆黑的眸子。
“醒啦?要喝水吗?”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女子一手摁了回去。
“我叫祝十三,坐你对面的是我哥祝长舟。”祝十三说道,“我脾气不好,所以你最好不要乱动,不然我一发病不小心杀了你!”
季羡书被她凶狠的语气吓到了,一双乌黑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敢乱转。
祝十三看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她笑着摇摇身旁沉默的年轻男人,“哥哥哥!你看你看!他被我吓到啦~哈哈哈哈!”
……
“狗蛋?狗蛋!”
耳边响起祝十三略带怒意的声音,把季羡书吓了一跳。
“师、师父…怎么了?”他问道。
“还能怎么了?快快快!拉我一把!为师起不来!”祝十三伸出一只手努力寻找他的手。
季羡书被她的这一举动吓到了,连忙后退。
“师父……师伯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都什么时候了!还「男女授受不亲」呢?!我还没嫌弃你!你先嫌弃上我喽?”
“可是……”季羨书有些为难地收回视线看地,“我们……唉——算了。”
他自己说服了自己,蹲下身牵住她伸出的手,一股冰凉的触感把他刺了一激灵,他难为地抿了抿嘴,双手发力将她从坑里拉了起来。
祝十三身上奇怪的恶臭味再一次刺到了他的鼻腔。
虽然他对此已经有所免疫。但当他再次闻到这股味道时,还是不免皱了皱眉头,一手捏住鼻子。
良久,季羡书回屋换了一件新衣服。身上那种黏黏的感觉还存在,让他有些不舒服。
祝十三没有换衣服。准确来说,她没有新衣服。她屋里的衣橱里放着的全是用来教他识字的书本。她总说自己不需要新衣服。
只有祝长舟和季羨书清楚,她不是不需要新衣服,而是没有她需要的新衣服。
他们最初见面时穿着的那件衣服,是祝长舟特意找人帮她量身定制的。衣服质量嘎嘎好,至今未开线。所以祝十三至今仍穿着它。一年四季,从不更换。
谈及她的衣服与其他人的衣服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衣领子高到包住了她的脖子,袖子缩了袖口,裙摆特别长,而且布料异常厚。
思绪拉回现在,耳边响起祝十三疲惫的声音:“明天「七月半」,我看不见了,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喽~你陪我去集市好吗?”
她还记得……
“嗯,好。”季羨书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放下毛巾,拿起右手小桌上的篦子,帮她一下下梳顺头发。
“好讨厌看不见,黑乎乎的一片。”祝十三皱了皱小鼻子,雪白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我讨厌「黑暗」。”
“嗯,我也不是很喜欢黑暗。”
“黑暗……总让我不安。”
“嗯。”
季羡书垂下眸子不再说话,耳边响起轻轻的啜泣声。
她……又哭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可以安慰到她,只能听着她哭。
哭一哭,把委屈哭出来,她就不会难过了吧?
季羡书思索了一会儿,又想起马车上那个沉默的年轻男人——祝长舟,师父的哥哥。
在那场灾难性的瘟疫降临之前,他是一名备受尊崇的医师。
他曾说过,师父失去了哭的资格,四年前的那场瘟疫毁了她做人的资格。
作为她的哥哥,作为一名医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一点点变成非人的怪物。
想来……他是最绝望的那一个吧?
想到这里,季羡书不自禁想起自己不负责的爹娘。
“……”
算了……无法比较。
他继续梳着祝十三的头发。
她还在哭,但仅限于干哭。
季羡书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好奇她是怎么干哭的,想凑过去看看,顺便学学。
好在这种僵局并未持续太久。
祝十三的哭声弱了。随即,他耳边响起她过分平静的声音:
“我这次……藏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