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属下……”
临风眼瞧着凌妙妙一脸忙乱,他握拳上前,一副正色认错的模样,妙妙也大概清楚了,这袁慎是临风带过来的。她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只好对上袁慎的眼睛。
凌妙妙无事,临风,我单独和袁公子说说话。
临风点头,作揖离开。
她心虚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把绳子往旁边一丢,又拍拍身上的灰尘,长叹一口气,良久才正色直面他。
凌妙妙我准备好了。
言毕,两眼一合便是视死如归的模样。
袁慎就这么蹲着看着她,看她也有心虚的模样,看她手忙脚乱假装很忙,现在又看她接受自己想要愤怒的坦然之态……
但他还是没有说出那些话,那些与黑甲卫汇合之后,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的埋怨,害他居然天真地以为凌妙妙今日真的身陷囹圄了……
看着眼前相安无事还能这般无赖的人,他没办法,只长舒一口气……
袁善见蜀地刚刚平反,除了调送的粮银,短短时间内,圣上就再派出一名武将前往,小凌将军被满朝文武弹劾,说什么官降半职戴罪立功……
凌妙妙没等来这巧舌如簧的老狐狸的愤怒,闻言,倒是睁开眼怔怔地看着他。
袁善见那些重修蜀郡、护送粮银的鬼话,骗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凌妙妙眨眨眼睛看着他,又十分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周围,揉了揉自己的脸和手臂,此举来的突然,太诡异了,袁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凌妙妙……今夕是何年。
袁善见……
看着凌妙妙呆愣的模样,袁慎带着“十足的关心”问候……
袁善见看来,小凌将军这是摔傻了。
凌妙妙更是诧异地要紧,她猛的凑过去仔细盯着袁慎,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像话本里那样被夺舍了。
最后神差鬼使地捏住了袁慎的脸。
袁善见?!
袁慎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袁善见松手……
崖边多风,夜里微凉,一阵清风裹挟着草木的微香吹开了袁慎的披风……
凌妙妙的视线不禁下移,逃火急切,他只穿了里衣……
凌妙妙……你。
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着装,袁慎拉紧披风,慌乱中想要起身后退,却被凌妙妙拉住胳膊,一把拽了下去,双手撑在妙妙腰侧,两人的鼻尖也在放大的视线中相撞……
太近了,这个姿势……
“喔……”
还没来得及尴尬,两人闻声默契转头,发觉眼前境况已被人尽收眼底。众人知趣转身,倒是意外地整齐……
凌妙妙虽然是沙场征战的将军,但终归是个女娘,一股奇怪的羞耻感涌上心尖,她只觉脸颊发烫,于是出手一把抵住他的肩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袁慎也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凌妙妙让我看一眼怎么了,跑那么快……
妙妙潦草地调整了一下状态,打趣着缓和氛围,她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袁慎也起身整理衣服……
凌妙妙什么摔傻了,我那是诧异,今日袁公子竟未生气。
她伸手把自己的一缕头发弹到耳后。
凌妙妙原本以为,以你这毒舌腹黑的性子,会将我击的溃不成军,没曾想我们袁公子如此理智地同我分析起境况。
袁慎也正色,两人如同此前一样斗嘴,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袁善见我袁善见在你心中,就是这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模样吗?
凌妙妙哈哈,哪儿敢哪儿敢……
妙妙欲转身离开,袁慎上前拦住。
袁善见带我去阴平。
他神情严肃,并非玩笑。
凌妙妙犯难,袁凌两家辅佐圣上治国,各自为营,袁太傅在朝中更是中立自居,若凌袁交好,就算圣上基于对兄长的情分,不疑与他,可朝中自会有人挑唆,久而久之,于兄长、陛下和太傅都不利。
袁慎知她犹豫,抿嘴一笑,撒手正襟。
袁善见此行袁某为历练,圣上亲允,事发突然,未来得及与你同说。
说的好像不是你求的一样。
凌妙妙眯起眼睛瞧着他这幅大转的模样,不禁呵笑一声。
凌妙妙是吗?
袁慎装模装样点点头。
袁善见嘶... 小凌将军曾说,此行是为戴罪立功,蜀地遥远,路途艰辛,小将军承陛下之命,若不护好在下,家父位列三公,一本参上去,小将军吃不吃得消呢?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呢...... 凌妙妙捣捣耳朵,已然听出其中意味。
凌妙妙是啊,届时功亏一篑,本将军岂不是白跑一趟蜀郡,还落得个参本弹劾。
先前一句玩笑话,这袁慎倒真搬出袁太傅压她,倒是有趣得紧。
凌妙妙临风,整顿出发,即刻赶往蜀郡。
袁慎狐似的冲着她笑,妙妙一转头就瞧见他这副模样,那眉头又骤地缩起来,想到方才一景,不觉尴尬地咬咬牙冲着众人方向先溜了……
其实二人知道,彼此愿同行。
……
“将军台鉴……”
“丹娘叩首再拜。今执荆管书此信时,案头残烛已三灭,城中断粮已逾七日,儿女生前所藏半块麦饼,今晨亦已食尽……昔日将军救我阿女于叛军刀下,彼时她尚攥握着给兄长的半把苦苣,如今那苦苣早枯成了灰,阿女也去了……”
“城中药石尽绝,阿女染上了时疫,夜里发着热喊“妙妙小姨”,脖颈间仍挂着将军所赠玉石,夜半,阿女小手抓着我的衣袖渐渐凉了,玉石也渐失余温。阿儿本靠将军所寻名医吊着性命,自阿女病故,他不堪悲痛,喘疾猝发,我抱着他喊破喉咙,终究没能留住。”
“城中惨状,不忍尽述。叛军余党与边地羌人勾结,阻官道拦粮道,丹娘于城隅偶闻消息,余党有首支撑,其人为京城望族,蜀地公孙之子田朔亦有关联,我曾攀西城角楼遥望,羌人帐篷绵延数里,日日吹角,夜夜举火,恐不日将蓄势破城。”
“幸得将军昔日后手,曾言若遇急难,可将信缝入蜀锦护心镜的夹层,托城南药铺老冯转交其麾下哨探。护心镜为将军平叛后所赠,背面刻有忠勇二字,今信已寄出,愿它能如将军亲临,早解围城之困。”
“丹娘本是荆钗布裙妇,不懂家国大义,只知将军救过我儿女,护过这城池。旧年抗战若蓟,夫君亡故,幸识将军,丹娘方有活下的勇气,如今儿女随夫君去,这世间只剩我一空壳,守着满屋狼藉,不如赴九泉相伴。待将军平乱之日,若过我家旧茅屋,望赐一杯薄酒,浇我坟头青草。”
“惶恐叩头叩头死罪死罪敢言之。”
“丹娘于蜀郡绝笔……”
……
不日。
“大人!大人!”
是守城兵。许昌闻其声急迫,还当赤图又有所动作,忧色难掩。
“大人!我们有救了!”
“小凌将军带着银两精匠兵马!已至城关!”
巷中多饿殍,士卒多有饥色,再无粮草接济,城破只在旦夕……
此刻抵达,雪中送炭,及时之至。许昌一时欣喜万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横流,撂下手中的担子便随士卒奔向城门……
叛军踏足之后,民生本就多艰,银粮被阻犹如断命,粮仓开尽,如今许昌日日带领手下拔野草打木叶树皮果腹,可算等来了希望……
城门大敞,凌妙妙一众人风尘仆仆,其后车马银粮精匠队伍绵长,许昌连连惊叹快步上前,他已呈瘦弱之貌,嘴巴干白,两颊凹陷,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有神……
凌妙妙许县令!
袁慎在旁,作揖示礼。
许昌忙用衣袖擦擦脸庞,小跑至跟前作揖。凌妙妙瞧见他如今这模样,心中一紧,不免于残余孽党多了几分愤懑。
许昌:“凌将军,凌将军呐!你们可算来了!”
“我欲传书于京,可连连被阻!朝中银粮只达一批,如今已绝,人城危在旦夕呐!如今有了这些,阴平得保!阴平得保啊!”
妙妙蹙眉,抱拳回应,继而招临风安排众人速速将粮食先分拨下去,银粮建材匠人再各个就位……
凌妙妙许县令不必多礼,此行戴罪之身,末将定尽全力重建蜀地,助阴平脱困!
放眼望去,城中萧瑟不堪,遍地哀民,袁慎忽然觉得割裂,其读圣贤之书已久,黑白之文再多的赘述,也不及这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与痛心,一时之间竟晃了神……
凌妙妙这位是汝南袁氏之子,赫赫有名的白鹿山才子,袁慎。
“原来是袁大公子!有失远迎,万望宽待。”
妙妙扭头瞧他望的出神,重重一咳。
袁善见……许县令不必多礼,此行袁某为磨砺,在下略懂筹算之术,小凌将军又善木工,此行另有黑甲卫随行,阴平不日便能扭转现况。
“好!好!我代阴平蜀地的百姓,谢过二位!”
……
阴平,边境之县,紧邻赤图,若阴平城破,赤图可乘破竹之势,一路深攻蜀地。
一行人于午后抵达,很快便投入了建设。
路通之后,他们由别县购材采材运材,又登记、造册、筹备米粮分发、房屋修建等,忙的满头大汗。此刻城中一派忙碌的昂扬之景,每个人饱含希望,只盼这座老城在重整之下,再次焕发生机……方刚歇下,袁慎依袖擦了擦汗,才发现凌妙妙已然不见了踪影,问过才知,朝着城南一路去了……
夜色降临,已是该行晚膳的时间,大家纷纷招呼着第一顿可口的饭菜,唯独不见她身影。取了两块热麦饼,袁慎让阿福照看,自己也朝着城南去了……
一路上,阴平百废待兴的景象,让袁慎思绪万千。边走边问过旁边的百姓可有见小凌将军,平叛时,他们早已识得了凌不疑一行。最后他在城南角楼下,瞧见一抹墨色半蹲于燃烧的火堆旁,手里木柴正拨整着火堆里的白银钱……
他摸了摸怀里的麦饼,还是热的。
袁善见逝人不可追,小凌将军节哀,不过袁某倒未听闻,小将军在阴平还有故去的亲眷。
凌妙妙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并未抬头。
走近了,袁慎才瞧见旁边的护心镜,是蜀锦制,有些眼熟。他忽然想起那日送信,那名将士手中便握着。见凌妙妙没有说话,他也蹲下,拿起白钱烧了起来……
妙妙这才看他,苦笑道:
凌妙妙倒是奇了,你何故也烧这白钱?
袁慎看看她,又将目光重新扫回了护心镜,他拿起仔细端详起来……
袁善见袁某与将军一心,烧的便与将军无二。
这“忠勇”二字隽秀有劲,再仔细一捏,内里似乎另有关窍,他从内层拉出,原是一封书信,是那天将士送来的红泥印记的书信……见妙妙未反对,他便将信封抽出。
……
就这样,纸钱烧着烧着,袁慎已然将信看完,了然此行除了将蜀地重建,另要揪察出此次叛军的幕后之手,这与他的猜测不相差多少。
袁善见早年听闻凌不疑能够击退若蓟,是因为蜀地一奇女子,仅领百兵依地势而行,便可却其三百里有余,将其分势逐个击破,而后封狼居胥,便随他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得了这小凌将军之名。
妙妙轻笑,将护心镜连带信件取回收好,置于怀中。
凌妙妙我与丹娘早识,其阿女满满乖巧可人,阿儿安平活泼勇敢,可惜最后都病重亡故……像他们一般之人实在是太多了,此次一行,必不可让百姓所盼的“太平饭”归于奢望……
袁善见年岁久了,险些忘记小将军原是蜀人。蜀地有暗哨精防,即便官道被阻,也能收其消息,银粮被截,你便顺势再行,实则粮银兵马在暗中水陆双走,你以身作饵,假造浩大队伍,将主力吸引,这样一来即便暗道也遭叛党,也能轻松应对……
此法虽繁复,却能减少时间和兵力的耗损。
凌妙妙倒是大差不差,阴吧,谬赞谬赞。
瞧着她将护心镜收起,袁慎也便打趣道。
袁善见袁某也有这护心镜。
这话一出,凌妙妙倒好奇,此人又不行军打仗,留一护心镜作甚?只见袁慎笑盈盈地从怀中取出两枚麦饼,他将油纸打开,麦饼还冒着些热气……
凌妙妙麦饼?
袁善见如今城中无余粮酿酒,丹娘一家九泉之下能收到小将军寄去的银钱,或许也能好过上些时日,待来时阴平安定,袁某愿与将军携佳肴一同前来慰藉。
他将麦饼规规矩矩递过去。
袁善见袁某愿做将军谋士,追随将军,协助将军将幕后之人揪出。
倒是头一次见用麦饼示诚的。
凌妙妙你……
凌妙妙今日大家忙前顾后,尽心尽力,起初你不知从何下手,到后来又游刃有余,倒不似往日般……
凌妙妙袁公子助我筹算支出采购与工建耗时,又随百姓播种务农,安排伤病,临风来报,说你正收整古籍,等安定后,打算重建阴平学堂……
妙妙迟疑半刻,最终接过麦饼。
凌妙妙你所考虑的,远比我要多,是我该谢你才对。
袁慎拿起手中麦饼,碰了碰妙妙的,颇有以饼代酒之意。
袁善见愿与将军共谋,还蜀地太平,百姓不知饥馑。
妙妙起身,正色作揖。
凌妙妙凌某代蜀地百姓,谢过袁军师。
二人会心一笑,朝着城中夜色望去,行人缓缓,灯火曳葉,默契决心……
……
星光熠熠,阴平夜色下升起了缕缕炊烟,此刻城中百废待兴,大有希望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