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念 8

沈安洵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怔了一瞬才无奈道：“沈某学艺不，闭关时走火入魔，无奈之下只好将气劲上引，不慎伤了双目，仅此而已。”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自己失明一事不甚在意，甚至还有些许解脱的意味。

顾淮之突然没了追问的兴趣，撇撇嘴不再出声。

他前世虽然与这人有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归根究底，对方也是他仅剩的友人……顾淮之这一辈子活得太长，极少有能留下些回忆色的。

而沈安洵，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换做以前他还能冷嘲热讽的骂上几句，或者拐弯抹角的问他能不能治好，但如今他只是个被人随手相赠的玩具，沈安洵给他面子，但并不代表就此纵容。

说白了他修为低微，又被认定了是个假货，就连沈大堂主身边的喽都能随意捏死。

没有人把他真正当一回事，云峥没有，诗虞白没有，沈安洵便更不会有。

顾淮之搓了搓手臂，突然有些冷。

他是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孽需要遭这种罪……当年在万魔窟还不够吗？为什么连他死里逃生换来的力量也要夺走？还要把一个毫无力量的自己，送到这些人的跟前？

他不甘心。

这般想着，五指攥紧成拳，一股魔气从他脚底升起，红色的气流拂起衣角，连带着右手腕间的银铃叮叮作响。

沈安洵有些讶异的开口：“你竟然是魔修？”

顾淮之脑中一片混乱，此时闻言，低低笑道：“怎么，你要杀了我么？”

沈安洵沉默几秒，叹道：“怎会……”

他伸手在那人额间轻轻一点，顾淮之只觉得浑身力气被人瞬间抽了去，脚下一软，倒在了对方怀里。

“你！”

“我既答应了护你，便不会伤你分毫。”沈安洵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脊背，“不过此处毕竟并非魔修的地盘，你……好好跟着我回凉州便是。”

凉州，又是凉州。

顾淮之闭上眼，这片土地见证了他们的起点，也成就了他们的终结。

很久很久以前，在凉州，顾、沈、李三家鼎立，顾家以剑为道，沈家以心为魂，李家以器炼道。

李家神秘低调，坐落在深山之中，长年闭关谢客，与外界殊无来往。相比之下，顾家以镖局声震天下，而沈家则有着自己的商队，两家合作多年，情意深厚。

在一次家族聚会上，顾家少爷第一次见到沈家少爷，不仅误认对方为姑娘，还依赖一年马不停蹄的刻苦练习，差点踉跄上树梢采摘盛开的梅花。

幸亏沈家少爷脾气和善，怔了一下，竟毫无拒绝之意。

然而，他却遭到了家中老父的严厉惩罚，第二天便主动上门赔罪。

他本来心有不忿，可对上那双春水般温润透亮的眸子，又仿佛什么气都消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能在沈家的墙头上看到那鬼鬼祟祟的影子，以及院子里传来的，孩童们的欢声笑语。

是了，那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顾家的独子，受长辈宠溺，加上他本就性格跳脱，愈是无法无天。

若是还有什么能压得住他的，便只剩沈安洵……说来也是奇了怪，明明那小子还要小他几岁，为人处世却又像个小大人。

在他的记忆里，沈少爷永远是轻声细语的、好脾气的笑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眼。

他自然而然的喜爱着这个仿佛丢到哪里都会受欺负的弟弟，又时不时捏着对方的小脸逼着他喊哥哥，一来二去，还真如亲兄弟一般。

就是这样一个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回忆的人在秦家覆灭的百年之后，顾淮之变成了修罗魔尊，两人重逢于凉州时，他依然被那双眼中的温柔惊艳。

何况那年他离开诗虞白，恰逢道心不稳，再遇旧友时便更是着了魔一般，恨不得把心中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

他隐瞒了自己魔修的身份，以剑修的名义与对方交好，哪怕他连握剑的手势都忘了。

可沈安洵没有点破，明明他早看出来了是啊，他那样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一定是认出了自己，但碍于身份，不好明说。

顾淮之喝着杯中的酒，迷迷糊糊的想，若是安洵真的介意他的身份……他就不再继续修行，只靠丹田中的魔气运转这具身体，像个凡人一样等寿元尽了，也挺好。

至少、至少这偌大世间还有人……记得他。

魔修沾血后极易入魔，顾淮之不过是靠着心法苦苦支撑了这么些年，差点因为那人破了道。

那是他千年修道中最接近入魔的一次。

若是沈安洵再演上几天，指不定自己就真的傻兮兮的废了道心……从此任人鱼肉。

如今想来，还真得谢谢对方高抬贵手。

顾淮之讽刺的笑了下，抬头去瞧那人被黑布蒙住的小半张脸。

沈安洵半扶着他，另一手驻在拐杖上，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不曾有错，也不曾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