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子锋曾经在月光下质问过自己。
“为什么要对一个不可能爱上你的人一往情深?”
无数次的回答,都始终只有一句。
“与天共骰,赢输无悔。”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
可无论如何,他若输,师尊安好;他若赢,生死不离。
那时的余生还很长,每一天的阳光都不及那袭白衣一角刮过的清风温暖,每一次溪水淌过的静谧雅致都不及那薄唇吐露的音节使人悦然,每一寸澄澈的琼天都不及那双蓝眸里倒映出的万物绝妙。
即便这个人经常让他方寸大乱、理智离弦,他也想毫无顾忌地被吸引到这人身边。
那个雪天的寒冷已经被时间给冲刷磨化了,只剩下蓝眸中若隐若现的温度快要灼伤衣衫褴褛的红发小孩。
足以穿越记忆之间的鸿沟,于心尖落下烙印。
所以十六岁的陈子锋怀揣满腔炙热,在月光下向心上人逼近,企图得到更多。
二十四岁的宁长洲一脸惊愕,天蓝色的瞳孔却没泛起哪怕一丝波澜。
“大逆不道!”
朝夕相处的哥哥一拂衣袖离去,陈子锋满不在意地抬头望月。
就算被斩断了七情六欲,他的师尊还是下意识让他远离歧途。
就像那个同样寒冷的雪天里,向师尊讨要回答的黑发小孩一样。
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往往出自最亲近之人的手。
而他的师尊,走前什么都没留下。
——
阔别十年,宁长洲依然没有恢复哪怕一丁点对情感的知觉。
而下意识中不想让陈子锋受折磨的恻隐之心却悄悄萌动,心头血、交换佩剑、转世信物、铭心誓言……
他在安静到瘆人的深渊中,不知不觉爱上了将自己视为“太阳”的人。
宁长洲最后,依然没舍得将剑穗的禁制绑到陈子锋身上。
但比宁长洲更舍不得的,是陈子锋。
脱离天道后,陈子锋主动给宁长洲补全记忆。
“无情道只是过往云烟。”
“你现在心里有我就够了。”
宁长洲逐渐恢复了记忆,陈子锋的能力却日渐消逝。
局势开始偏离轨道了。
宁长洲打破了十世约束,以自己受到反噬的代价换取陈子锋的永生。
半途失忆后的陈子锋一直以为宁长洲说的就是事实,于是承受了宁长洲百年的欺骗。
直到那天下午,记忆全部恢复那天。
镜红尘也失手了,他找不到痊愈的方法。
面前这个活生生、有血有泪的宁长洲,是拿从今往后所有寿命换来的。
只剩下十年了。
他们像要把往后的快乐都堆在一起爆发一样肆无忌惮,总是觉得人生在世,不随心的生活太无趣了。
这是放纵的深渊,也是救赎的深渊。
被迫撕裂七情六欲的疼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宁长洲,十年不久了。
可是宁长洲还不想离开,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个陈子锋。
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手把手教会剑术的徒儿,他悬崖勒马后相濡以沫的挚爱。
“让陈子锋希望的成为现实。”
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剩下一半,随风去吧。
——
进入梦幻天堂以后,宁长洲身上的气息突然开始毫无征兆暴走,周围浓郁的光元素竟然对宁长洲避而远之。
照月剑柄微端挂着的剑穗疯狂作响,方圆一里铃声刺耳,灰光浮动,雾霭弥漫,大雪纷飞狂乱。
宁长洲被层冰包裹在最里,血迹斑斑顺着嘴角一直蜿蜒到黑色衬衫领口之下。
身体不断颤抖着,七窍近乎失去知觉,透彻的蓝眸逐渐被厚厚一层灰白覆盖,双目失去视线,风刃刮擦皮肤的疼痛、耳畔失去控制的呼啸、鼻尖萦绕不止的松木气息……
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滚烫的液体,不断划过肌肤。
灼烧着宁长洲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甚至无法感知,血的腥锈味。
风势加大,越来越多无絮飘落的雪花降落在白发上,照月剑身和剑柄上的无色雕饰也被白雪覆盖。
风墙阻隔了外界,老者失去了对宁长洲的感知,顿觉大事不妙。
与此同时,镜尘的剑穗,隐隐有了破碎的迹象。
陈子锋(出事了!)
凭借感应,陈子锋顾不上身旁传信的千纸鹤,向宁长洲的方向疾行而去。
另一端的门笛皱眉,神色凝重。
阿宝“怎么了?”
他瞥见预言的一角被霜雪吞噬,未来开始自己改写。
门笛“殿下,宁皇叔出事了。”
这里是最后一个阵脚,完成后两人也向千纸鹤的指引去了。
无论出于哪种考虑,两位皇叔一点事也不能有。
——
宁长洲的梦境之中。
万能师尊:“小长洲,你长大了不少啊。”
那个宁长洲曾经恨极一时的男人,此刻就站在对面,笑容依旧温和如初。
宁长洲皱眉,没有接话。
男人没有在意宁长洲的冷漠,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万能“为师还记得你小时候,长得真讨喜,街坊四邻对你很热情。”
眼里掀起的波澜很轻,却还是被他找到了。
男人笑了笑,仿若千年前温声教导宁长洲的师尊从未远去。
宁长洲“我还有事,你走吧。”
他没有问师尊,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因为不重要了。
但宁长洲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答案,怎么会问出口呢。
万能“小长洲,你恨为师吗?”
宁长洲“……你走吧。”
白发青年艰难地在回忆中挣脱,说话的声线都是抖的。
明明这个人他应该恨之入骨,但真正面对时,还是于心不忍了。
长洲从小没有长辈,师尊就是幼小瘦弱的男孩唯一的避风港。
那种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温情跟被至亲之人斩断七情六欲的痛恨纠缠在一起,压得宁长洲无处喘息。
万能“……”
师尊看见长洲手心紧握的照月剑柄,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扯起一抹笑容,温和的声线砸入宁长洲心底,掀起千涛骇浪。
万能“小长洲是为师的骄傲,今后,为师就教不了你什么了。”
宁长洲瞳孔猛缩。
宁长洲“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受尽折磨后还要帮我这么久?
每一次陷入深渊,总有一袭白衣蹁跹的师尊帮他找回光明。
这一次也一样。
但所谓的深渊,变成师尊了。
万能“小长洲,为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那天。”
男人飘渺的身影逐渐远去,宁长洲伸手抓住那一方一角,眼眶猩红。
万能“现在,为师终于得偿所愿,看见你长大的样子了。”
他回头,凝视着徒弟夺眶而出的泪,轻轻笑了。
那一声笑散在虚空中回荡。
像冰冷的阳光打在溪水上,无声无形,悲凉婉转。
宁长洲“师尊……”
师尊抬起逐渐透明的手心,揉了揉宁长洲的白发,擦干蓝眸下断线的眼泪。
万能“小长洲,为师等到那一天,我们团聚。”
那片被死死抓住的衣角也不见了,宁长洲慌乱摇头,整个人像失了心一般僵硬又执着。
宁长洲“不,师尊……”
男人撇过头,决绝地消失了。
又一次,在眼前失去了……
宁长洲闭眼,一滴泪被挤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