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生死茫

　　“跟我来，蘅姐儿，你比我想象的，心性坚韧得多，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从临安到盛京，他也没有预料到，她会与晋王、沈世子提前碰面。既已牵涉其中，再让她对前尘过往一无所知，未免太过残忍不公。

　　顾青蘅眸光几度明灭，最终深深呼出一口气，香雾缭绕的眩晕感似乎减去几分，她必须让自己的大脑保持一定的清明，不论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她跟着祖父走入暗室，石梯一直延直向下，越往后，温度下降越厉害，如同置身冰窖中。

　　顾青蘅体质孱弱，本就寒凉，如今更是抵挡不住渗入骨髓的冰寒，冻得两腿直打颤儿，但她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走得更匆忙一些，甚至超过了身前的祖父，率先抵达石梯尽头。

　　很显然，聪敏如她，只怕早就猜到，暗室之的存在。

　　整座石室覆盖着经久不化的冰雪，寒气逼人，顾青蘅方一踏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巨大的棺椁，通体由玄冰铸就，棺前的石座上立着竖碑，只是碑上无字，周边亦无香火供奉。

　　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密室内，何其寂寥。

　　顾青蘅眸中蓄着泪，强忍住没有掉落，她身形踉跄了片刻，每靠近冰棺一分，心就悬落一寸。

　　直至她的指尖隔着一层永不化开的玄冰，触及男人仿若沉睡的容颜，滚烫的泪水尚未来得及坠落，就已在颊侧凝结，有如霜覆。

　　“阿爹，许久未见……”

　　女儿已生死间轮回一遭，而阿爹依然这么年轻。

　　男人阖眼躺于冰棺之中，口衔一方血玉，眉目染霜雪，仍不损半点风华。

　　传言，将千年血玉含于尸身口中，可保尸身数十年而不腐。

　　据这一世来算，也快十年了吧。

　　她从稚童长成窈窕少女，而她的阿爹，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七岁的年岁，她只是这样静静的凝望着，也依稀可窥见，当年那位人人称颂的少年帝师，冠盖天下的绝代风华。

　　可是，她不明白。

　　“祖父，阿爹的棺椁为什么会被放置于此处，按礼不该是与娘亲一起，合葬入临安祖坟……”顾青蘅收回冻得僵硬的手掌，悲伤过后，理智回笼。

　　她转身，探究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这处密室内的，另一位血亲。

　　她在祖父回望过来的眼眸中，星星点点涌动的火光，熨烫极了，透着烧灼一切的执拗与疯狂。

　　而他叙述时的神色，又是那样冷静而内敛，深沉而悲痛，此时的他，似乎只是一名失去爱子的父亲。

　　“十年生死两茫茫，太多的逝去，因为时间的推移，再深的悲伤，好像也会淡化，纵然真相掩埋，也乏人问津，无甚在意。”

　　一开始，所有人都担心谢屿承受不住爱子与发妻接连逝世的打击，可后来，他们对此事，皆选择了遗忘和缄默，以至于到了如今，所有人提及宁国公谢屿，都只记得他是个不理政务，一心寻仙问道的隐士。

　　“可是，蘅姐儿，整个顾氏一族，你合该是最理解祖父的，我可以接受弘泽死于疆场上的刀戟，死于赴任途中的意外，甚至哪怕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暗杀中！”

　　“但我唯独不能接受，我一手栽培抚养的长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全盛京的仵作，都验不出他的死因，最后有个叫柳添的大胆进言要求剥尸查验，或可一探真相，却被陛下……不对，该叫先帝一口驳回。”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谢爱卿生前荣光无限，意外身死，朕心亦甚痛，不想他亡后，连个体面也无。”

　　体面个狗屁！

　　人都死了还谈什么荣光？

　　他谢屿，只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

　　他说至激动处，浑浊的眼眸也泛起一圈腥红的色泽，周身透着一种无力的悲愤，不像作伪。

　　“所以，祖父的意思是，先帝当年有意阻隔挠调查我阿爹身死的真相？”

　　顾青蘅对这个推断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她幼年是见过先帝的，虽然具体音容笑貌有些模糊，但她记得，那是个笑起来，眉目温和的男子，面颊有些瘦削的苍白。

　　她还记得阿爹当时就在身侧，笑道：“你皇伯伯身体微恙，阿蘅乖，不可烦扰。”

　　先帝却将自己一把抱起，举得高高的，“弘泽，你别小看我，纵然病疴缠身，哄弄一个小姑娘的精力还是有的。”

　　先帝与阿爹私下一起时，不像君臣，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那般自然亲近。

　　“这世间，亲兄弟反目的亦不在少数，何况他们本就因绛安那小子的死，生了闲隙。”

　　君臣离心，早已是必然。

　　“不过，我之后仔细想过了，先帝那时候，他若除去弘泽，相当于自断一臂。”

　　顾屿的推断至此，便陷入了僵局，一直到大皇子萧辞珏兵变，血洗盛京，先帝驾崩，顾屿死寂已久的心，再度活了起来。

　　“因为大皇子并不是在叛乱中被斩杀的，他的死状，与你阿爹一模一样，没有外伤，没有丝毫中毒迹象，却都骤然暴毙。”

　　可惜的是，当时兵变失败，太皇子死后，叛军成了一帮乌合之众，七皇子奉令处理叛军，手段太过干脆利落，以至于太多痕迹被迅速抹除，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陛下弥留之际，颁布的继位诏书上。

　　“当时，我们都以为七皇子会奉诏登基为帝，但他竟然胆大包天，忤逆诏令，还顺势推出了一位全新的继位者。”

　　顾屿说到这里，眸中锋芒毕现，“蘅姐儿，你知道吗？新帝继位之前，我见过他的——”

　　“在昔日的大皇子身边，那个少年怀抱着一把长刀，目光野极了，像一头凶性毕露的狼。”

　　顾青蘅闻言，心头刹那震撼，她抠破了冻僵的掌心，才勉强让神色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

　　“祖父的意思是，当今的陛下，曾经是大皇子的侍卫？他……他不也是皇子么？”

　　“这不重要，蘅姐儿。”顾屿许是太久没有笑容了，他的唇角向上挤压，暴露出脸上纵横而深刻的沟壑，显出几分扭曲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野望。

　　“你只需知道——”

　　“他会是我们最大的突破口，也是我令你回京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