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衙门后。
陈平安难得在罗森面前表现得这样伤感。
“翠翠阿姨好可怜。”
罗森沉下眉头,“希望,知府可以将林宏业绳之以法。”
陈平安轻轻点头:“但愿……”
这个年代的衙门,很难信得过吧?
就像她刚来武馆的时候,师父们想帮她找到亲生父母,都过去两年了,没有一点消息。
那个林宏业家里是当官的,就冲他敢狂妄到直接冲到人家家里杀人这一点,他必定是找准了下策,有能力摆平此事的。现在只希望沈翠通过报官可以多拿点抚恤金,这样至少她一个人的生活可以宽裕些。
……
这事闹得还挺大,因为万刚的口碑好,找他做木工的人不在少数,他一死,有不少人都在四处传扬。
第二天,陈平安在武馆练功,隔着一堵墙却都听到了外面路过的人在议论。
“你说知府大人怎么回事啊,沈翠不都交钱给那个经承吗,都一天了,检验吏还没从尸体上查出个所以然?”
“哎你小点声,这离沈翠家不远,少提这事,别让她再受刺激了。”
“哎呦……说到底,这,贱民哪斗得过官啊?你看看知府那样子……”
“没办法啊,谁让现在世道这么乱呐,活着就不容易了……”
陈平安听那两个老妇人声音逐渐飘远,忍不住皱眉。
怎么报官还要钱?又不是民国以后请律师打官司。
……看来还真是贪官。
隔天,衙门的结果出来了。
经过检验,万刚身上的伤属于长年累月做木工积攒下来旧伤,因为家贫节约,不肯上好药,所以伤口淤血堆积,经年不散,给众人造成了他新伤累累的错觉。
至于林宏业,想娶沈翠不假,但始终都以礼相劝,那天夜里去万刚家也只是言语恐吓,并未造成实质性伤害。
万刚真正的死因,是那天林宏业走后,惊吓过度,一不小心从自家楼梯台阶上滚下来摔死的。
至于沈翠,不过是想以丈夫之死假意报官,以此从林家谋取钱财补贴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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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无稽之谈!”
武馆里,师父们聚在一起讨论此事,个个都在痛斥知府无能,官官相护。
但最终结果已经下来,他们即便是再义愤填膺,也没有办法帮到沈翠,想着只能日后大家亲近的邻里或多或少可以接济一下沈翠。
陈平安和几个师父和带了些大米粮食,去沈翠家看望她,发现佟奶奶和罗森已经在这里了。
沈翠面色苍白,被佟奶奶半搂着坐在床上,两只眼睛空洞得很,像活死人一样。
佟奶奶:“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活着的人得向上看呐……看开点吧,啊……”
有万刚从前的老朋友送了一副木棺材,就停置在屋后的小院,但万刚的尸体还放在棺材旁边的担架上,没有挪进去。
“小翠啊,万刚的死不能怨你,都是那林宏业和官府的错,你千万别再埋恨自己了……”
师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佟奶奶一道安慰沈翠。
罗森悄无声息从人群里退出去,往屋子后面的小院走了。
陈平安一眼注意,也跟了上去。
小院里。
罗森回头用高大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又连忙捂住她的眼睛。
“亚宁,你跟过来干嘛?”
陈平安:“我想知道你要干嘛。”
罗森:“……我,来看看万刚叔叔。”
陈平安:“我也要看,我不怕死人的,那天在知府衙门门口,我都看过了。”
听罢,罗森也没有再勉强她离开,默默放下手,只道,“那你做好心理准备,最好不会晚上做噩梦。”
上辈子加这辈子,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尸体,说一点不怕是假的,可只要想到这人是万刚,哀悼之情便大过了恐惧。
“到处都是浮肿和淤青……”
罗森的表情很严肃。
“这绝对不是做木工多年攒下来的旧伤和从台阶上摔下来导致的新伤。”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万刚叔叔的脸上,还有脖子下面……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那是拳头棒子一下一下砸出来的!”
陈平安垂眸。
“是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是知府大老爷看不出,检验吏也看不出……”
黑的可以说成白的,白的可以说成红的,红的又可以圆成黑的。
这是陈平安在这个世界两年多以来,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沉浸且真切地感受到清朝末期,底层老百姓生活乃至生存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