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十年,忘忧大师坐化于寒水寺。
江湖谣言四起,都说得到了黄金棺材,便能一统天下。朝堂本就诸多势力盘踞,以几个皇子为首分成几波。这下,原本就浑浊的水被搅动,更乱了。
“你当真对这事没印象?”萧瑟问萧七。
萧羽摇摇头,黄金棺材对他来说只是个新奇玩意儿,想要就去抢,不想要随手扔了就是。
记忆里,有什么更重要的,逼他必须孤身前往那千丈高的昆仑雪岭,他忘了他要去找什么东西。
反正不是黄金棺材。
他哥真是贪财,一口棺材都不放过。
“六哥想要,弟弟抢来,双手奉上就是。”萧羽讽刺道。
“你……”
这俩兄弟在一起的氛围也很不对劲。
雷无桀奇怪地看向不知怎的呕气的二人。
他靠近萧瑟,调侃道:“萧老板,你弟弟身体可不大好,被你气病发了,到时候您自个儿悠着。”萧瑟翻了个白眼。
他和萧羽天生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宫内传出消息,忘忧大师身死后,有人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副黄金棺材,里面藏有宝物,能助人得偿所愿。
宫中的消息,无非皇子争权夺势力,为扰乱内庭故意搅起来的浑水。
萧瑟深深望了眼萧羽。
不敢再细想揣摩。
他现在是个江湖人,明哲保身,莫谈国事。
彼时,望城山上,鬼气森森。
一柄昆仑剑自上而下裂开,以剑身为阵眼的八卦图忽隐忽现,一道虚幻鬼魅的黑影冲开阵图,以望城山天道气运为食,吞天噬地。
“唔。”在跟萧瑟呛气的萧羽一声闷哼,嘴角溢出一丝丝血。
“怎么回事,萧七。”雷无桀第一个发现不对。
萧羽茫然望向虚空,目之所及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看见了血光大煞之气。
“他,出来了。”
趁着自己身死道消的机会,从混沌之境中逃出,来到人间。
剑气反噬到主人身上,被撕扯的强力一阵一阵,本可以靠周天真气压制,但这具身体在雪山之行中已经被用烂,加上先后天不足,没有办法抵抗噬杀之气。
“我们必须要抢到黄金棺材,越快越好。”萧羽正色。
萧瑟不明就里,复杂地看向他,点头。
萧羽亦不多言,他需要黄金棺材的消息,就有人帮忙把消息传到他的耳朵边,喂到嘴的,岂有不食的道理。
至于利害关系,自当另说。
那边。
赤王傀儡疏忽有了灵魂,下了朝堂,直奔府中。
以奢华淫逸著称的赤王府内,暗道一重接一重,地下绕了七遭八环,傀儡打开密室的门。
是一处暗室,布置同书房无异,乱七八糟的籍本散落在地,毒草圣花歪歪扭扭堆在案桌板。
最为中央的宣纸上,疏狂地写着几个蝇头小字“昆仑雪岭,招魂之法”。
傀儡扭曲变形,在空中散作尘土。
不久,一抹幽魂变化形体代替了傀儡原本站着的位置,墨发华服,容貌昳丽,赫赫然萧羽的模样。
“抓到你了,小羽毛。”
凶煞之魂步入偏室,望着满池子血水,吊在血池之上干扁的尸身面目暴露,死状可怖。
不同的是,四下唯有一面墙洁净无比,上面挂着一副挂画,画中的少年唇红齿白,言笑晏晏,他站在桃花树下,胜却美景无数。
“啧,傀儡竟敢肖想主子,好笑。”
有魂来兮,奔及彼方。
不经忘川,不经奈何。
只要收了萧羽的魂,他就能登顶鬼王之境。
天下苍生,都归于囊中,生死定数,皆由他一言定之。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无间,在第一次遇见这个魂魄的时候,侵吞掉。
何至于狼狈被追,躲入轮回,再到被困望城数载光阴。
“我将你镇于望城山,你服也不服?”
“不服。”
“非我身死道消,你便日夜在混沌之境受苦,你服也不服?”
“不服。”
“赤瑜,你罪不伏诛。我今日是替天行道,有朝你有悔悟之心,切莫多行不义。”
“萧羽,你今日不诛杀我,来日我定百倍报偿。”
“赤瑜,多说无益。”
相传昆仑雪岭有招魂之法,可活死人。
生死有命数。
一死一荣枯。
萧羽本命剑碎,此刻本应埋骨于雪岭之下。
下山的时候,他怀揣昆仑玉,飞驰骏马,雪岭少了玉的灵气供养,顷刻崩塌。
萧羽狼狈地躲在雪崖底下的洞中,摸着怀中的玉,神色不明。
他早就在上一世死过一次。
在逼宫那天,他亲手将匕首插进自己的胸口。
自杀者下地狱。
他徘徊在地域,找不到容身之处。
罡风刮着灵骨,魂魄飘散无依,期期艾艾。
直到他游离到了一个奇怪的塔楼。
他摸了镇在殿前的昆仑玉。
无意间放出了世间最凶煞的恶魂。
他必须重入轮回去找到自己的孽把他带回无间界。
他有想过改命一世,靠着已过的先知先觉。
没想到重来一世,即使自己不在意王权富贵,却还是如前世般被推着走。
萧崇的眼睛瞎了。
萧若风问斩。
萧楚河隐脉被废。
……
而他,受着先天的剜心之痛与寒毒之苦,在熬过孤苦无依的幼年生活后,魂魄几番离体。
尤其在抓住凶魂做了暂时的封印后。
才明白,他不属于这里。
他必须找到昆仑玉,把赤瑜镇回无间地狱。
这是他找到的新的执念。
萧羽爬了很久的雪山。
雪山之上是另一座雪山。
雪山深处,奇花异草间,寒冰瀑布里,他抓住了昆仑玉。
几乎同时,他催动真气往雪崖一跃而下。
等他在崖底等雪崩停后,怀中的玉,碎了。
昆仑玉碎,化成凡间的冰雪融在了他的胸口。
头一次,他茫然地像个孩子。
一瞬间,他想到了一场宫内大雪,母亲与魔头私奔外出,他被底下的人推搡去扫了一夜的雪。
那时候,他望着天上飞扑入怀的雪花,浑身缩着,前世、今生,突然对他来说,好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轮回。
心里越想得到的越是得不到。
父母之亲可望不可即。
最容易得到的,就是忍饥受饿挨苦的日子。
他的一生为何这般如雪花旋开旋落。
到死,母妃护着的都是她的另一个孩子。
他算什么。
萧楚河抢走了他的父亲。
叶安世抢走了他的母亲。
如果他在这场权力争夺中失败,不就又回到了原点。
萧羽阖眸。
他从这一世降生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他不想争抢那个位子。
只想快点带着赤瑜回冥府。
赤瑜将会被重新关入无间,他将会重新过着游荡的野鬼生活。
前世受苦,因心中欲念。
今生不争不抢,为何还是躲不过重来。
是命吗,命里无论他萧羽性格如何,做何选择,他都要走过那些苦。
他薄情缘,少团圆。
穷其一生,不得安宁。
如若这般,出这雪山,不如迷失在茫茫雪海,神魂尽散。
萧羽怔怔地想。
他想起了他在雪山身消道陨之时的绝望。
想起了自己忘掉的。
几乎没有停顿,他收复了澎湃思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雷无桀在他面前摆手。
“雷无桀,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经历。”萧羽淡淡道。
“你养了一条狗,一见到你就会跑过去想咬你。你注意到的每一天他都活着,你觉得你和他会一直保持这个关系下去。直到有一天,你要出远门了,他跟着你跑了很久,他跟不上,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可是他只是一条狗,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他会冻死、或者饿死,在那雪地里。”
许是萧羽说话的时候,四周的积雪在融化,空气乍冷。
许是他的语气太淡,淡到每一句隐现,无厘头的假设充满了阴郁。
萧瑟忍不住抢答:“我早就安排好了伙计照顾,不会饿着他、冻着他。”
萧瑟自认虽不是个大方的客栈老板人设,但绝不至于是个差劲到如此地步的主子。
“到你回去那一天,他不在了,究竟是他走得无悲无痛,还是你不愿意接受他承受过的死的痛苦。”
萧瑟重新蓄力,组织语言诡辩。
雷无桀疑惑地看向萧羽:“那就让他再咬我一次吧。”他乐天地摸后脑勺,每次尴尬到没台词,他都这么干。
萧瑟以“你没事吧”的隐晦眼神明示他说出话的含金量过低。
一问一答,明明没有任何逻辑联系,对面的萧羽沉默思考了片刻,扯出一抹生硬的笑。
“对,我觉得,那条狗,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最后一次,所以才没关系。
萧瑟表示自己远离尘嚣时间过于久远,久到已经无法和年轻人产生思想上的同频。
怎么想,这条狗都很奇怪。
他想不到这条狗的主体到底是在阴阳谁。
难道真的在单纯说狗,比如,他在客栈养的小黄?
萧羽平时不是个喜欢为说话而说话的人。
直觉地,萧瑟看向萧羽的眼神带了刻意掩饰的探析,他在筹谋什么,又想牵连多少,狗的主人和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羽并不避讳萧瑟的目光,隔着白纱,他的脸玉一般惨润着色泽,通身的气度化成一息冷淡的轻呵。
“再咬一次。”
上辈子选的什么,这辈子怎么可能忍得住不选,如果能忍能让,怎么会成为放不下的执念。
爱让人成长,恨也能。
萧瑟、雷无桀不缺的是爱。
萧羽不缺的是恨。
生命各自蓬勃,怎么可能甘心放弃那一丝好不容易抓住的生机的可能。
上一世活了二十载,萧羽从不视自己走出来的路是肮脏还是血腥。
这辈子无甚变化,活还是那样的活,这就是他活下来的方式。
只不过,他不是这里的人了。
改不改变,对他来说,同帝位一样,不再是最大的意义。
他已是,身死之人。
死于成王败寇,死于逆天改命。
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如轻雪压鸿羽,终是看不见。
“有的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他轻轻道,轻到字音弥散半空。
覆眼的绫纱飘下,被一把准准抓在手中。
“嘘,我看见了,黄金棺材。”
天下尽在掌中息,何惧一朝大风起。
萧羽睁开眼,眼眸中倒映着远山,他的前方是长着杂芜的荒原凄凉,后方是化不开的雪岭皑皑。
他纵身下马,似天地在握。
圾圾——
萧瑟看向那边,黄金棺材,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