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以，基于你的情况，学校方面的建议是暂停学业，入院治疗。”念完纸上的内容过后，李老师将它递了过去，接着又是一阵令人难言的沉默。
他掩去眼底的难过与不舍，强大起精神坐直身体：“晓翼，你好好养病，我们……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病床上的人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反倒安慰起红了眼睛的老师。他嗯了一声，接过通知书随意折叠起放到床头，“我会的。”
其实他们都知道再见的机会遥遥无期。渐冻症，被称为世上五大绝症之一，患者会在数年内丧失行动能力，一点点看见自己的生机被掠夺。故而渐冻症患者又被称为“清醒的植物人”。
谁能想象，床上这个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小孩，将在一年后迎来属于自己命运的审判。
厄运这种东西，总是毫无征兆的降落在人们头上，不给人一丝反应的时间。起初大家都以为唐晓翼是单杆没抓稳，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把他送去医院看看骨头有没有受伤。不想医生在听了整个过程之后，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进行了更为详细的询问，并在拍CT后建议他们再去二楼神经科挂个号。
经过一番检测，医生最终下了定论：肌萎缩侧索硬化，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
临走前，医生单独把唐雪拉到了一旁，只说了一句话：这一年好好过吧。
唐晓翼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到自家奶奶慢慢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步伐有些蹒跚，赶忙过去搀扶。
唐雪没有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走，晓翼，我们回去吧。奶奶给你做最爱吃的红糖饼。”
“好啊！”唐晓翼一下欢呼起来，因为换牙期怕生蛀牙，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
“对了，回去的时候您可别和小欣说漏嘴，我先告诉她没她的份儿，看看她这回会不会哭鼻子……”
唐雪笑着答应。
至于那天唐欣是什么反应他已不太记得，只知道第二天，他便被送到了这个灰红建筑里接受治疗。不能随意走动，不能随意吃东西，活动的地方仅局限在病房以及走廊。
偶尔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唐晓翼会想起前不久红糖的香甜，仿佛嘴边还残留有碎渣。
时间一点点流逝，眼看夕阳就要落山，李老师终于从椅子上站起，和人分别。虽然说是两个人聊聊，但实际上是老师一个人絮絮叨叨了几小时，说些校园里的趣事，并重点批评了唐晓翼上次值日直接用沾水的抹布擦黑板，导致黑板现在都是花白的没法用。有时又会说起自己以前的经过，谈到有一次去云南旅游在当地迷了路，误打误撞进了一处山洞，往里走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寨子……
唐晓翼很愿意听人讲这些故事。他抱起玻璃杯一点一点喝着，少有的安静。
“那我就先走啦，有时间再过来看你。”李老师已经走到了门边，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折返回来，玩笑的说，“小鬼，可不许一个人悄悄开溜啊。”
在这一刻唐晓翼才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他的老师还是对他以前犯的事耿耿于怀啊。
屋子里重新陷入浓稠的寂静，雪白的天花板被外面的阳光渲染上红色，晃眼得很。
“出来吧。”唐晓翼换了个姿势，只见窗台旁的蓝色窗帘动了动，从后面钻出几个人。
女孩看上去有些懊悔，将自己肩前的麻花辫重新搭在后面。
“你怎么发现的？”
唐晓翼一挑眉：“很简单，因为某些人进来时忘了关门了。”在李老师来之前，唐晓翼去走廊上溜达了一转，发现自己相邻的几个朋友都紧闭房门，他在当时便已有些怀疑，在回来后看到大开的门以及窗帘后明显鼓起的一坨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想。
没有当场揭穿的原因是，唐晓翼单纯想看看他们几个想搞什么。
“这样啊。”希燕嘟囔几声，看上去显然还有点不服气。
“这个时间点你们不去吃饭，待在我这里干什么？”
一提到这个，希燕一扫刚才郁闷，兴冲冲地冲到床边：“就之前那个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唐晓翼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前不久，希燕他们突然一齐来到他房间，说要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这个事就是，他们希望唐晓翼能带他们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和唐晓翼不同，伊戈尔、希燕、于飞飞，是刚出生没过多久就被确诊的绝症儿童。他们的父母别无办法，只能将他们留在这个小小的医院里，祈祷医学的进步出现奇迹。那个年代太苦，很多人家基本上是生不起病的，一旦去了医院，便是一个家庭的崩塌。
他们三个人由于相似的经历，很早就认识了，平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一起跑到走廊的尽头，趴在窗子后面看外面的风景。他们就这样看过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听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叙说春风的温煦，夏夜的清凉，秋叶的绚烂，冬雪的飞扬。
“如果能出去的话，我想去一个洒满星光的花园，”女孩托着腮帮，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柔和，“那里有永远不会停息的瀑布，水是蓝色的，就像猫的眼睛，我可以坐在大荷叶上随水飘流。然后我就在百合花的包围下安静地睡觉，等待太阳的升起……”
伊戈尔也用力点了点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在医院里冷冰冰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飞飞扯着自己头顶的太阳帽，神情期期艾艾：“护士姐姐说过，现在是夏季，外面有好多冰淇淋卖……”
唐晓翼听了这些话，神色有所动摇，但仍是沉默不语。希燕见了他的样子后，也不想让他过多为难，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其实我们不出去也没有关系，之前那么久都过来了，说不定出去后还会觉得没这里好呢。”
“但是你不一样。”希燕说，“你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肯定有留恋的地方。”
正当唐晓翼犹豫之际，病房的门忽然被人粗暴地推开。闯入者是一位年龄比他们大些的少年，面上还挂有几分稚嫩。唐晓翼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这人喘了几口气，明显是跑过来的，只开口说了一句话：“唐晓翼？”
不等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笑了，眼里一下子多了些色彩。紧绷的身躯缓缓松了下来，来人后退一步，终于抬起头看向病房内的所有人。
唐晓翼已经支撑着从床上坐起，倒没有害怕之感，只觉得奇怪。
“好久不见。”
这个陌生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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