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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此恨芜关风余月

电话声就这么一直响着。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始终对这个想法是没有百分百胜算的。

余晟津把烟掐灭,放入了烟灰缸。

“这样的年轻女孩,肯定都是有相似地方的。”

陈昭说完,她拿起了手里的黑色圆珠笔,对着眼前的粘土人像模样,在白纸上画出最后的轮廓。

江平望着陈昭画的画像,就连他也愣了一下。

“还真别说,我也觉得眼熟。”

陈昭语气依旧平淡:“怎么你也觉得眼熟?你们男人看小姑娘是不是都这样?”

但随着江平的语气里,陈昭又仔细看了看,因为她也觉得眼熟了。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江平在局里工作已经有三十年了,大大小小案子见的很多,想法也有很多,但唯独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的第一想法是对的。

一想到这,江平冲去了档案室拿档案,而余晟津把电话终于接了起来。

“继学?”

方继学在电话那一头说:“我的乖乖,你总算接电话了。”

“怎么?有事儿找我吗?”

“小鱼儿,你什么时候有空?”

“什么事?”

方继学把刚刚对廖芜媛的说辞一字不落说了一遍。

余晟津回复说:“我最近挺忙的,我想我得按照我的时间表走。”

“那也不着急,反正你到时候来了,我就把这个礼物给你。”

余晟津有些纳闷:“什么礼物?”

“就是可惜弄的纪念礼物,就剩你和那个叫廖……廖什么没拿了。”

“廖芜媛。”

“对对对,廖芜媛。”

余晟津顿了顿,又说:“目前先放你那吧,我下周看看有什么时间可以去拿的。”

听到电话那一头的余晟津语气平淡,方继学也没选择继续说下去。

显然,方继学在余晟津这边并没有讨要什么好处。

“行,那回头见。”

余晟津挂了电话,江平也抱来了一沓材料走了进来。

江平拿出一份材料打开,里面有着一张黑白照片。

不得不说,黑白照片上的女人果然很标致。

看着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披散着长发,眉眼弯弯,鼻子挺拔,双唇微抿。

邵言南看了一眼案宗上显示的年份,发现这个案子到现在已经有二十五年的时间了。

邵言南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案子过追诉期了吧?”

江平摇摇头:“当年这个案子闹得很大。所以老局长在第二十年的时候说了,表示这个案子已经立案,所以并没有追诉期。”

江平看着案宗里的黑白照片,又对比了一下陈昭做的泥塑,上面确实有七分相似。

余晟津双手插兜走了过来,也拿着江平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

“这个失踪的女人名叫任青,当时是她的亲戚报的案,我记得是她的外婆。她外婆说她二十一岁,我记得老人求助了很久,说是外孙女找不到人,求着帮忙找……”

江平刚要继续说,却被陈昭打断:“你说,她叫任青?”

“对,任青。”

陈昭的记忆像是被打开了:“她是不是美院的学生?”

“没错,美院的,当年我记得还问过你不是吗?”

陈昭一下子想了起来:“对,你问过我,怪不得我就说觉得眼熟。我一开始以为我看错了,结果果然是任青。”

说完陈昭就开始无休止叹气,像是在感叹世事无常。

邵言南给陈昭递了杯水,陈昭一口喝下,接着继续说:“当年我也有知晓一二,说是以失踪案调查,可是到头来人还是没了。而且还是居然在平时热闹的公园后山?”

余晟津说:“妈,您认识这个任青?”

“认识,她是我师妹,当时她不见了之后在学校很轰动。”

余晟津陷入了沉沉地思考。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颏,一边看着这张照片。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又觉得不是那么眼熟了。

或许人人都有那么一瞬间的相似,这种事情也很正常。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互联网对比现在还不是很发达,所以对于这些宣传自然而然也只能靠失踪者身边人和家人以及常去的地方下手。任青既没有BB机也没有大哥大,加上她那简单又少的关系网,显然在学校里没有几个靠谱的朋友与相熟的同学。不过硬要说一个熟悉的,那便是余晟津的妈妈陈昭。但陈昭那个时候表示,她在案发时间前一个月见过任青,任青说了很多很奇怪的话,之后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所以面对这个问题,就更难定论任青在失踪的那几天到底做了什么以及见过什么人。

说来也巧,任青失踪的时间也是十二月。

即使二十五年过去了,当陈昭再次看着任青的照片的时候,她却有一种莫名的心酸感。

“老江,任青家的地址有吗?”

江平看了一眼:“还有。只是她家人不多,外婆在案后第三年也去世了,还不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陈昭思考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也只见过她两次。我只记得她跟我说她家庭条件挺复杂的,爸妈离婚,她跟着外婆过,就只有这些了。”

江平看着笔录说:“这话你二十五年前说过。”

余晟津说:“妈,你既然认识她,怎么不早说?”

陈昭眼神平淡,语气也很平静:“每一个人都有相似的地方,这一点你要清楚。我昔日见到任青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而且失踪案距离我见她的那会儿已经一个月了,我也没想过那是最后一面。”

江平暗暗发笑,一脸看戏的样子。

邵言南连忙打圆场:“阿姨和学长说的都有道理,但现在我们总归有线索了,既然确定了尸源,我们就要按照线索去找相关人不是吗?”

母子俩见邵言南如此紧张,连忙拍了拍他:“没事的。”

邵言南惊了起来:“你们没吵架?”

陈昭摇摇头:“没吵架,我怎么会跟我儿子吵架呢?”

邵言南平静地说道:“以前我在家见我爸妈就是这样。”

陈昭挤出笑容:“没事的孩子,阿姨真的没跟你学长吵架,他只是声音大了一些,没事的。”

余晟津的眼神很飘忽,像是还在看那个泥塑。

江平他们确定尸源之后,便直接联系了昔日合作的几个警官,问着最近任家的情况。

然而不查不知道,一查发现如今任家的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乐观。

任青外婆在失踪案三年后就去世了。老太太的忌日还没有到头七的时候,任青远在苁阳市打工小舅就拖家带口直接霸占老太太的屋子,甚至还在市中心开了一家火锅店,这几十年的生意一直万事亨通。任青的母亲早在案发前去世,父亲身份不明,现在唯一知晓且亲近的亲人就只有任青的二姨任欢。但就是因为任青的事情,任欢像是一直在为任青的事情带有悔意,整个人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所以这些年也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但就是费用都是由神秘人承担的;这一点很值得怀疑。

回到家后的余晟津,他脑海里浮现着一个人。

这个人跟刚刚所说的任青长得神似,但不是很像。

这种像,更像是恍惚之中的相似。

或许是气质,或许是一种不知名的情绪。

余晟津靠在床头抽着烟,黑夜里橘色的光是唯有的光亮。

电话响了,余晟津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一头依旧是方继学。

余晟津的声音十分低沉,一开始方继学还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

“晟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本来方继学是有事情找他的,可是因为余晟津的声音太过于沉闷,方继学一下子把事情给忘了。

“我想问你一下,你有没有廖芜媛的电话?”

说来也奇怪,明明也就只有一面之缘,他就记住了廖芜媛这个名字。

“啊……我有。”

方继学退开窗口,寻着通讯录找到了廖芜媛的电话。

余晟津也没有问方继学为什么会有,直接说:“谢谢。”

“谢什么啊,都这么多年老同学了,还跟我说这些。”

“对了,我周二去你那,可以不?”

方继学呵呵一笑:“当然可以,廖芜媛也周二来。”

余晟津听到廖芜媛的名字从朋友嘴巴里说出来,他居然有一种紧张的悸动。

“那去你家还是电视台?”

“电视台吧,刚好晚间新闻结束之后我们可以吃个饭。”

余晟津吹出一口烟道:“我就不吃了吧,这几天有个棘手的案子,分分钟都不想浪费了。”

方继学说:“我看到协查通告了,这个案子还挺大。可是呢,饭还是要吃的,一起吧!”

方继学把廖芜媛的手机号码发给余晟津的微信,他也没过问为什么余晟津想要。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余晟津既然想要,那么他就一定会有一些原因。

“是啊,而且我觉得这个案子很难办,线索太少了。”

“需要我们晚间新闻宣传一下吗?”

“我问一下江队,回头给你答复,毕竟这件事我不能作数。”

“余警官还是那么小心翼翼啊。”

方继学的开玩笑口气,并没有换来余晟津的半句回应。

一根烟烬了,余晟津又在黑夜里点了一根烟。

方继学在电话那一头叹道:“少抽几根吧。”

余晟津无奈笑笑:“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太头疼了。”

“也是,我记得这个案子当年也挺轰动的,我妈还跟我说过。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案子,咱们电视台还有二十年特别节目呢。如果你需要我们的母带的话,我可以找上层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

余晟津叼着烟,一手不忘扶额嗯了一下。

“既然你们找到了尸体来源,那么接下来会很忙吧?”

“嗯,对。”

“有空也要多出去走走,你平时就是太宅了。”

方继学是余晟津多年的同学和好友,只要余晟津一个叹气,方继学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好,我明白了。”

“那我先挂电话了,不打扰你了,星期二再见。”

挂完方继学的电话,余晟津不忘把一旁床头灯给打开了。

望着窗户的景色,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你好,我叫廖芜媛。】

他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名字还挺诗情画意的。

在仅有的那些记忆里,他觉得廖芜媛有一种特别的漂亮。

那种漂亮既不是国色天香,也不是倾国倾城。

是一种江南水乡的韵味,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气质与沉静。

望着方继学发给自己的那串数字,他不禁地笑出了声。

存好电话,余晟津打开窗帘,推开窗吹夜风。

余晟津从防盗窗护栏往下看去,只有一盏又一盏的路灯。

路灯的灯光依旧是暗黄色的,就跟他昔日对这片小区的印象一样。

他又往上看,天上的黑云一层又一层。

月亮遮遮掩掩在天空挂着,像是被黑云笼罩着。

二十年前他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那是炎热的八月,他准备在九月上一年级。

也是这样的黑夜,他被自己现在的上司江平接到了这个家。

六岁之前,他一直跟着奶奶与叔叔一家住在一起。

他记得那一天是奶奶的头七。

祭拜完奶奶后,他背着婶婶买给自己新书包,穿着叔叔买给自己的新衣服,跟着江平回到了这个家里。

出发前,他记得婶婶在哭,被叔叔抱了抱,说是舍不得他。

江平告诉他,这才是他真正的家。

第一次见到妈妈,余晟津的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因为妈妈的模样很冷情,全程下来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挂在脸上。

妈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黑色的孝套戴在右手手臂上,头上和胸前都别着一朵小白花。

江平跟他说:“晟津,这是你妈妈,陈昭。”

余晟津朝着陈昭走去,低头说:“妈妈。”

陈昭蹲下身,一把抱住了他,对他说了一句话。

“回家了,回家就好了。”

那一晚,陈昭跟他一起睡的。

他们谁也没有睡着,但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第二天,妈妈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警服,戴着警帽,对他说了一句话:“晟津,妈妈给你做了饭,你记得吃。”

一想到这些,余晟津不由地叹气。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他住这已经二十年。

他只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警察,牺牲已经很久了。

具体多久,他也不知道。

这二十年,他一直跟妈妈关系还算客气。

他也知道妈妈疼他,只是妈妈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每一年的四月十三日,他妈妈都风雨不改带着他来到城北葬墓墙带他祭奠父亲。

他的母亲每次都会带着一束百合花,一盒玉溪烟以及一个泡沫碗装的饺子。

二十年如一日,一直都是这样。

妈妈也不会说话,她就这么站着,一站站好久。

每一年妈妈都穿着藏青色警服,模样永远都是那样冷淡。

他们母子俩每次来都是站足半个小时,而妈妈都会让他自己去分享近况。

“来,去跟爸爸说,你最近怎么样了。”

他都会对着爸爸的那张照片,说着自己一年的情况。

从抬起头,再到平视、最后低下头。

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而他也长成了180公分的大男人。

今日的夜,像是格外的漫长。

那种漫长足以用黑夜吞噬所有的过往。

望着餐厅一旁的挂钟,时间显示是十二点半。

余晟津走出房间,突然发现母亲一个人在阳台坐着。

她孤身一人坐在阳台,也是抬头看着那片看不到头的黑夜。

“铭洲……”

余铭洲是余晟津父亲的名字。

母亲手里夹着一根未烬的烟,正在一点一点的燃烧着。

橘黄色的光显然在这片黑夜里并不相衬。

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并不是抽烟的人。

他曾在书房里看过母亲收集的的剪报,余铭洲是因为跟逃犯火拼中枪牺牲的。

按照时间来算,父亲牺牲的时候他刚好八个月大。

余晟津走上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陈昭:“妈。”

陈昭抬起头,顺带吸了一口烟。

陈昭问他:“怎么了?还没睡呢?”

余晟津解释:“刚刚跟继学打了一个电话,准备去洗澡。”

大概是母子俩的默契,一时之间俩人都没说话。

余晟津说:“妈,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突然很想爸。”

陈昭笑道:“你都没怎么见过他,又怎么说想他呢。”

“妈,天冷,回去睡吧。”

陈昭轻轻嗯了一声,接着说:“我刚刚已经眯了一会儿,所以现在还不是很困,我再坐一下我就进去了。”

望着妈妈的模样,余晟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很少让妈妈操心,哪怕长大也是如此。

妈妈的样子看着很不近人情,一双明亮的眼睛很是憔悴,整个脑袋靠在阳台门旁抬头看月光,一动不动。

“妈……”

“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的。”

见妈妈执意,他也没有说什么话。

他自己也很疲惫,所以也没有劝说母亲。

但他知道,在这近三十年来母亲一直过的非常痛苦。

他听江平说起过,妈妈和爸爸,彼此爱到骨子里。

所以当爸爸牺牲了,妈妈比谁都要痛苦。

那会儿他还小,自然是不懂一个至亲至爱离世的意义。

叔叔和婶婶都跟他说,他爸爸是个英雄。

如今一想,却觉得父亲的印象慢慢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轻轻叹气,准备拿着手机放歌洗澡。

他发现自己的电话一直都是亮的。

那一头是廖芜媛的电话号码。

电话已经通了好一会儿了,但廖芜媛也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为何,紧张了一阵。

紧张过后,他开始试着对电话说了一句:“您好?”

余晟津一连说了几次您好,对方都没人听。

他猜,她或许是睡着了。

因为她也没留意自己的电话被接通,像是不小心地把电话当闹铃给关了,可显然是没关成,最后留给余晟津的也就只有一阵又一阵平缓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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