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吴山居

她没有任何证件。次日潘子领着凌默上了一辆大巴，开始独属黑户的辗转，前往杭州。车开起来后，她侧过头一动不动凝视窗外景致，隔着玻璃的秋天美景由北到南千变万化，好像只是在她眼前滑过，半点痕迹不留。

凌默感觉不到自己对自由的渴望。她的所有期愿被压抑到无法去感受，而事实上，一路过度饱和的色彩，身边人的谈笑，刹车时身下这钢铁马车的尖锐嘶叫，触碰一切时清晰到让她指尖发痛的触觉，带给她加剧的生命感。她开始明白阿哥当年所说：

被美震撼的时候，心里像在凝固地欢呼。

自那时起，她不再回应任何交流，用全部精神去体会四岁后就再未体会的一切，任凭过量的感受吞没她，直到震撼变成让她通身发麻的窒息感，忍受这种感觉就要耗尽全部力气。

她不明白自己身处哪里。当时包里有人为她留的字条写着“广西巴乃”，她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她没有立刻去找，因为给她留信的人未必可信，最重要的是她明白一旦去了，更多事情就要身不由己的开始。那是铃奴的事情。可作为凌默，这不是她的命。

眼前是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故人想让她看见的世界。

于是她就看。

到达济南附近的汽车站，潘子领她下车，她终于从窗外收回视线，眼睛半垂，跟着潘子的脚步。后者偶然一回头，却突然在她脸上读出清晰可见的一层慈悲，先前死物一样的木僵感一扫而空。

潘子几天内不知第几次因她震惊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慈悲”，更不知道事实是她自四岁起就只被允许有这一种表情，脸部肌肉的记忆几乎等长于她的生命。

等车时潘子站得离她远了，打给吴三省一个电话。接通后第一句话就是：

“三爷，这小家伙太怪。”

怪在哪儿，没细说，详说的反倒是凌默的小破布包。当她所有目光都在路旁时，潘子偷偷看过她的背囊，最上面胡乱散放着那套藏银祖母绿头面，还有个细木筒，一动哗啦啦响，里面有塑料纸摩擦的动静。一把藏刀，瞎了眼都看得出是好东西。最后一个压在包底的玩意看不清，像青铜的，总之把她自个儿卖了都没这小半个背囊值钱。至于她，白瞎了那脸蛋长得不错，反正脑子和性格绝对有一个有毛病，说三爷您见了就知道。

电话那头问：“叫什么名字？”

”凌默。沉默的默。她好像是哑巴，名倒取得合适。除了个名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在锦江也打听了，没人知道她什么来头，但有人传她是什么——山神嫁娘。”

吴三省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不见。”

“成，”潘子与他有默契，毫不惊讶，“接下来怎么安排？”

“先晾她几天，去摸摸她的底，到了杭州就送去吴山居。现在吴家风大，就那儿没人注意，那小子也是自家人。我和他知会一声。”

潘子应下，挂了电话一回头，见凌默还是一动不动的杵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她自己目光的焦点却始终同时在最近最远处，惶惶然似做着梦。

几天后，到了。杭州的秋天温和，当天下着雨，凌默的衣服显然太厚，她没有要脱掉的意思，潘子竟也不见她出大汗，看来真是体弱得不行。潘子要她下车她就下，要往哪儿走就默默跟着，听话得像只幼犬，眼睛从不与人对视，直到停在吴山居大门口还是垂着眼，任由脸上安宁到森然的表情持续，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像由一根将断未断的细线牵着。

潘子把她扔在门口屋檐下自己走进店里，那个叫吴邪的年轻人看见他，雨声混杂中他惊喜的喊声余韵还在，骂街声就接着又响起来。

凌默听着那年轻人难以置信的声音突然拔高，说：

“什么就交给我了？他妈脑子有点问题家里还联系不上？不是潘子，一个女的，你他妈找谁托付也他妈轮不到我啊？”

“你先别急着‘他妈’，”潘子的声音倒镇静：

“这人得留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一段时间。可手下其他人，活着上了地面就往死了找乐子，这傻妞还长得好看，要是交给那帮人，能干出什么你没点逼数？这样，雨眼见着要下大了，要么你现在给她扔大街上，要么让三爷多贴你点儿伙食费，留下她几天。还有，三爷特意嘱咐别动这姑娘的任何东西，也别对她太放心了，傻子搞不好也会伤人的，明白吗？”

“你这不强买强卖吗？”吴邪吸了口气，边拨吴三省电话边挂着未消的满脸震惊跑来门口望了凌默一眼，随即呆住，露出一点惊艳的神色，直直盯着雨幕映衬下的她，直到被潘子一嗓子吼回神，才发觉已经打通，赶紧举到耳边连珠炮似的问电话那头：

“喂……卧槽三叔来真的啊！不是，不是钱的问题，你想想这么大的小姑娘，脑子还不好使，这长得还……”

吴邪侧过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了头，声音变低了：

“你送吴山居来跟俩大老爷们共处一室，像话吗？人家家里知道了不得急死。本来看着就怪可怜的，你就不能找个靠谱……什么特么叫相信我人品啊！真不行你这，喂？喂？喂！！”

吴邪放下电话气得直咬牙， 嘟囔一句“老不正经”。风凉了，雨都斜飘进几滴，总不能让人家一直站着，还是先把她让进店里，一走进来就发现潘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门走了，王盟还沉浸在新一轮的扫雷里，浑然不觉。

小吴老板大下午的闹了个七窍生烟，趁王盟不注意，一把抢过鼠标，给他的界面炸了个一片红。

凌默伴着王盟的哀嚎声坐在沙发上，吴邪报完仇想给她倒杯水，结果一时连个多的杯子都翻不出来，颇尴尬地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坐在她对面，抓抓头发，想了半天，吸了好几口气没能开口，最终转头问王盟：

“你说不太正常的人知道自己不正常到什么地步吗？”

王盟瘫在椅子里，眼睛放空地盯着屏幕，答：“我只知道我已经炸得不正常了。要没你那一下，我刚差点就破纪录，真的。”

“再说扣钱。”

“老板。没有良心你也摸摸胸吧。我那点工资还有什么好扣的吗？”

吴邪给噎住，忍不住又去看面前的凌默。在门口时他暗暗被她的神情和眉眼惊到，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让人不敢当面大肆夸赞的那种漂亮。此时看着看着也不好意思，移开目光，试探地开口轻声问：

“真是，潘子也不交代点有用的就走了。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应，拿着水却不拧开喝，还是凝固一样坐着，端正得像照着尺比出的姿势，是画里割出来的人。

吴邪以为她是反应迟钝，又放慢语速问了一遍，结果相同。他不死心，又问她：家在哪里？她为什么被送来吴山居呢？不论废多少口舌她都毫无反应。吴邪没办法了，安静下来，回头一看，王盟的眼睛已经由屏幕聚焦到凌默身上，皱眉托着下巴思索一会儿，对吴邪作了个口型：

“自闭症？”

吴邪想想，点点头，“有可能。”

吴邪再给吴三省和潘子轮番打电话，都没人接，冒雨开着破金杯到吴三省家，也空无一人。

闹到傍晚，再不合适也不能把一姑娘扫地出门不是，把店后面的小房间收拾收拾，让她先凑合一夜，这时才发现她身上很多奔波辗转带来的灰土，叫她可以去洗一洗。她跟着吴邪的脚步到了卫生间，吴邪指给她沐浴露洗发水在哪儿就准备出去，她站在花洒下一动不动，目光的终点还是吴邪的脚。

吴邪关了门坐在沙发上，听着雨打屋檐，而卫生间里半个小时毫无动静。他想着她那孱弱得一推就倒的样子，开始怕出事，敲敲厕所门，里面人没反应。他等了等，问“你还好吗？我能开门吗？”她也不答话。吴邪终于边说着对不住，犹犹豫豫开了条门缝一看，她衣着整齐，站在花洒下同一个位置，脚尖都没移过一下。

吴邪毫无办法，心里哀叹这自闭得挺彻底，打开门，她就又跟着吴邪出来。坐在沙发上吴邪王盟干瞪着眼，明知真照顾不了，想来想去，吴邪拿起手机看看潘子和吴三省一片红的未接记录，叹一声“都什么怪事“，拨了另一个号码，接通了，有气无力地说：

“喂？妈。我去接你来趟吴山居行吗？啊……没什么事，就，送你个女儿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