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惑感到身上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动弹不得。仿佛有一双手遮住了他的双眼,让他陷入一片漆黑之中。他隐约能看到些微光点闪烁,可无论如何努力,眼前依旧是一片虚无。
与之前昏沉的状态截然不同,此刻他的意识异常清明,就连那柄曾经贯穿心脏、带来剧痛的长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难道就是死亡后的真正感受吗?他心中不禁泛起疑惑的涟漪。
游惑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意识中的声响却震耳欲聋。他曾经数次经历死亡,却从未陷入过这般状态。他的心中仍有诸多渴望去做的事情,可此刻的他却只能无奈地承受着这份无力感,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死法,对我而言算是解脱吗?大概……并非如此。”游惑在无垠的虚空中低声质问自己,随即又默然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即便五感尽失,深植于灵魂的本能依旧清晰地告诉他,此刻,他的意识正漂浮在一片毫无空间概念的空茫之中。这种体验,超越了常理所能触及的范畴,难以用任何语言描绘其万一。
游惑关于沉默,因为他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多久。直到他的声音中响起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你甘心吗?”
游惑从停止思考的死寂中苏醒了过来:“我当然不甘心。”
他的意识居然能直接和那个存在展开沟通。
“你还没有死。你每次濒死时都会经历这种状态,然后从我这儿拿回一些最珍贵的东西。只是你忘掉了每次濒死时与我交谈的记忆罢了。”
“可我能从你这儿拿走什么?”
“记忆,人因为记忆而存在。”
“你为什么会忘掉这5年间的大部分记忆?因为你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那都是我经历过的,你回忆起来的,都是我还给你的记忆。”
“开什么玩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自雪龙狂宴结束到清北城之战前,行走于这片闭锁大地上的,一直都是我。”
“你说为什么本该死在血龙狂宴上的你却活下来呢?剜去心脏,流尽鲜血,即使是现在的你也很难活下去。”
“事实是,你确实死了。”
“可为什么,我还能跟你交流呢?难道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亡魂吗?”
“因为一个奇迹,一个被扭曲的奇迹,但奇迹从来都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无偿的。”
两个声音交织着,融汇着,早已分不清你我,游惑比起质问意识中的那个存在,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你知道,在你这代之前,有多少代双生子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至少有几十上百代了。”
“双生子中的所有败者都死了,胜者的躯壳化作巨龙,将败者吞噬殆尽,红龙向胜者给予祝福,令其获得象征主宰的龙头印记,败者则一无所有,无人铭记,你原本也是其中的一员。”
“红龙的血脉后裔们自相残杀,多么可笑的传统啊!”
“败者们临死前都在祈求着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并不难实现,那就是活下去。”
“可讽刺的是,他们所祈祷的神是红龙,杉上家族世世代代所供奉的神。”
“他们浑然不知,正是他们所信仰的红龙酿就了这一切,红龙漠视了败者的苦难,青睐着将成为英雄的胜者。”
“安逸只会带来腐败,唯有斗争才能使世界前进。这是所有神明都信守的准则。”
“所以红龙不在乎牺牲,以衪来看这一切多值啊,牺牲一个废物,培养一位天之骄子,那些被屠宰的羔羊应该对此感到荣幸才对,因为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
“败者祈求的奇迹不可能得到红龙的回馈,他们毫无疑问的死了,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但可别忘了那些败者在此之前依旧是红龙神裔,身体里流淌着红龙的血。”
“绝大多数的败者,在生命的终焉之时,都会如你这般幡然醒悟。他们曾经虔诚信仰的红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从希望的巅峰坠入绝望的深渊,这巨大的落差,又会催生出怎样扭曲而凄美的悲叹之花呢?”
“因此败者们恨着这个世界,事实上这个世界确实如此残酷,他们的绝望积蓄着,转变着,渴望通过一个像他们一样的媒介,将这份绝望回馈给世界。”
“最终,那个奇迹在无常的交错混沌中,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实现了,他们自己回应了此前对那个奇迹的祈求,他们可是红龙的神裔啊。”
“这个奇迹也没有复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让一个刚死于血龙狂宴的羔羊苏醒了,这个奇迹以一个载体为茧,孕育出了一个带着让羔羊活下去的执念的存在,接替了他的身体。”
“你应该猜出来了吧,这个存在就是我。”
“这……”游惑不敢再思考下去,因为无论怎么思考,都只会陷入思想的空洞,彻底迷失,现在深究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请允许我接着讲下去吧,因为这个被扭曲的奇迹,羔羊并没有完全死去,他沉入了自我的深渊,我则从深渊中浮了上来,跟他替换了身份。”
“人不死,心中恶念便永存。”
“他成为了这副身体中的所谓恶念,所以他活了下来,只是睡了很久。”
“我憎恨着这个世界,因为他也同样憎恨着它。他选择了妥协与退让——父母的冷漠,他忍了;旁人的轻蔑,他默默承受了。他曾怀揣过壮丽的梦想,却在现实的洪流中被迫低头。他不再奢求什么伟大,只愿做一个平凡的人,简单而快乐地陪伴在朋友身边。他甘于安分守己,仰望着兄长那不可触及的背影,忍受着他人的冷嘲热讽。他所渴望的,真的很少很少,不过是平凡的生活,仅此而已。”
“可惜,他出生在了杉上家。”
“所以他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一个可怜虫。”
“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血龙狂宴之上。或许他的绝望与恨意可以胜过先前的所有败者,因为他毫不知情。在他之前没有任何的败者像他那样淳朴,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不明真相。”
“怀揣的希望越大,最后的绝望也越大。”
“错的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
“我继承了他的意志,让他在自我深渊中得到安眠。”
“我又给自己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追寻属于自己的精彩,同时寻找着让他醒过来的方法。”
“我知道,我是他,但又不是他。我是他心中最想活出的样子,但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所幸,我终究实现了他的愿望。我再次沉入自我的深渊,而他则从这深渊中浮起,重获那些本该属于他的记忆。然而,这一切无法一蹴而就。每当他濒临死亡边缘,我都会将一部分记忆归还于他,让他在一次次生死之间完成自身的蜕变。”
“所以我是在杀死游宇之后,醒过来的?”
“没错,那是游宇自己的选择。他一直感激着你救了他,我是自私的,利己的,狡诈的,但你即使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倾向于从善。沉没在自我深渊中的你,潜移默化的给我灌输了这些念头。”
“苏醒之后的你,情感是缺失的,因为你本来就已经死了。但杀死游宇,让你获得并理解了【惧】,再加上【喜】的平衡,你才做回了你自己。”
“我与你始终在彼此交融。六年前的你,太过善良。然而,善良之人在这世间是难以生存的。你需要我的这些‘恶’来促使你警醒,维持理智。”
“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守护着你。”
“你,到底是谁?”
“我是被这个奇迹孕育出来的决斗精灵,混沌之双翼。”
“混沌之双翼……”
游惑的指尖重新找回了久违的触感,双手在虚无中急切而谨慎地探寻着。奇迹般地,他触碰到了两件物品,它们仿佛挣脱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无形枷锁,以一种无法忽视的真实感闯入他的感知。
一件是冰水帝曾递予他的口哨,金属的冰凉质感依然带着过往的记忆;另一件,则是天肃玄升留下的笔记本,纸页的细腻触感如同承载了无数未解之谜。
这两件事物,此刻竟如此鲜活地存在于他的掌心,仿佛在提醒他那些交错于梦境与现实的故事并未远去。
“因为这两件物品给予的祝福,这次你不会忘掉这段记忆了,依然是一个奇迹。”
“现在觉醒吧,记起失去的一切。”
“背负着败者的痛苦复苏吧,死不瞑目的你!”
遮住游惑的那对属于混沌之双翼的手臂,放了下来。
水牢之中,一只被浓郁漆黑所浸染的手臂缓缓伸出,紧紧握住那柄贯穿游惑心脏的朔弥月长枪,猛地一拔。随着长枪离体,人鱼那凄婉的哀唱戛然而止,仿佛乐章被迫中断。束缚着游惑的水牢应声崩碎,化作无数水珠四散飞溅,只余下一滩带着咸腥气息的海水,在地面无声地蔓延开来。
游惑缓缓睁开双眼,右眼的瞳孔覆上了一层细腻的灰,如同蒙着一层薄纱,透出难以言喻的精致与冷寂。他的右臂呈现出一种与星辰臂截然相反的乌黑色,那颜色深沉如夜,仿佛能吞噬所有投射其上的光芒,只余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洞与深邃。
心脏处那道狰狞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鲜血凝结成暗红的疤,新生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生命力的躁动。他能感受到体内那份久违的世坏之力再度复苏。
而更令他满意的是,一直潜伏于体内的源数之力竟也悄然发生变化——它不再是压抑的负担,而是带着一丝温和的倾向,仿佛在无声地向好的方向流转。
游惑的右臂稳稳地握住那柄由朔弥月亲手打造的银白色长枪,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汹涌。朔弥月的力量虽能压制神明伟力,却对决斗精灵无计可施。而他的右臂,早已与混沌之双翼的力量融为一体,既是束缚,也是依仗。
游惑迅速从困顿中清醒了过来,因为他清楚莳马处于危难关头,需要自己去伸出援手,他不愿意重蹈覆辙。
可这时眼前又一个重量级人物的登场,让他不得不处理当下的麻烦。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古典炼金术师长袍,手中把玩着一个金色的魔方,对游惑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是格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