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升掌饰带来的并非全然欢愉。八品银线绣珠的腰牌沉甸甸地坠在腰间,尚服局里的目光也随之变得复杂难辨。真心道贺者有之,暗含审视者有之,更多是无声无息滋长起的疏离。姜小梧深知,身处高位者青眼之下,寸步皆需如履薄冰。皇后亲赐的玉簪花碧玺耳珰,她珍而重之地收于妆匣深处,从未佩戴,只在夜色如墨的寂静时刻,才偶尔取出凝望片刻,那温润的光泽,便成了暗夜里唯一可触的心安。
她接手的第一件要务,是协助司制司清点整理今岁新供入宫的蜀锦、杭罗等名贵料子,并据此为各宫娘娘及年节庆典预备初步设计图样。差事繁冗,既需熟谙料性肌理,更要揣度各宫主人喜好品性。白日,姜小梧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料簿与图样间;夜晚,则伏案于孤灯下,细细推敲不同织物搭配剪裁的无限可能,不敢有半分松懈。
午后,姜小梧正与两位典衣在偏阁库房清点一批新到的天水碧软烟罗。这料子果真如烟似雾,薄透轻软,色泽仿若雨后初霁的万里晴空,光华流转,极为衬合皇后淡雅风姿,是司制司主理为皇后设计春装的重中之重。几人手持样布,对照图册低声商议,室内唯闻丝绸摩擦的细碎声响。倏地,玛瑙珠帘被猛地掀开,发出一阵清脆疾响!
一股无形的凛冽威压瞬间灌满了本就不宽敞的库房,沉甸甸的寒意弥漫开来,连流动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
并非后宫女眷惯常的仪仗排场,但这无声的闯入,远比妃嫔驾临更令人屏息凝神。几个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短刃的健硕女卫当先进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冷冷扫视四方。随后踏入的女子,年约四旬,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并非世所罕有的绝色,却有着刀刻斧凿般的清晰轮廓。一双狭长凤目沉静无波地扫视全场,无端便予人洞穿肺腑的压迫。她不饰繁复宫装,只着一袭深青色素面云锦常服,外罩玄狐皮斗篷,步履沉凝坚实,毫无闺阁弱质,反而透着经霜砺雪、自疆场淬炼而出的锐气与威严。
正是大周长公主,萧长愿。
“奴婢等叩见长公主殿下!”库房内众人,连同姜小梧在内,慌忙伏地屏息,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膛。长公主罕涉后宫六局,此番突兀驾临尚服局,必非闲情。
萧长愿并未叫起。她目光如冷电,扫过堆积如山的锦缎卷轴、散落各处的图册,最终停驻在姜小梧等人手中刚展开一半的那匹天水碧软烟罗上。那如烟似雨、柔润如春水的碧色,似乎让她冷硬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司制主事何在?”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冷冽的质地。
一位须发微白的老尚制官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门口,额头紧贴冰冷地面,颤声道:“殿下息怒!奴婢在此!”
“本宫记得,去岁冬猎前,命尚服局依图赶制了一批新裘装与大氅,所耗兽皮、内衬、制式皆有明细交付。”萧长愿声音平直无澜,“其中一套玄貂皮、金丝滚边、内衬竹青软锦的骑射服,为何近日入库册上毫无踪影?可是尔等差池纰漏?”
“殿下明鉴!”老尚制官汗出如浆,情急之下点出他人,“那套骑射服早已制成,且是…是司饰司姜掌饰亲自监看缝制!用料针脚一丝不苟,全依殿下所好!制成便即刻封存入内造甲字三号库!万万不敢懈怠!”他直接将姜小梧推了出来。
萧长愿的目光倏然钉在伏地的姜小梧身上,声线愈寒:“你监制的?”
“回长公主殿下,”姜小梧深吸一口气,强抑住声音中的微颤,语速清晰,字句分明,“奴婢姜小梧,确曾负责监看此物制程。图样工序皆按尚制局交付,用料选玄貂整皮精细拼接细磨,金丝滚边为七股赤金线绞丝,内衬乃是上乘苏杭竹青暗云纹软锦,且袖口内侧…绣有青鸢暗纹,以防风寒侵体。成品后经三位掌眼检视无误,当即封存甲字三号库。库门双钥奴婢未曾掌持,然当日入库,曾与司库掌事同记档在册。奴婢斗胆,恳请殿下亲阅封存档册,或召司库掌事前来核对。”她将制程、用料、入库关节一一清晰道出,更点出了那不为人知的袖口内衬细节(青鸢暗纹)。
库房内死寂如冰窟。长公主并未立刻言语,目光在姜小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并无暖意,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不带情绪的审视,如同在查验刀锋的质地。这无言的威压,远超二公主的凌厉跋扈,乃是源于强大力量本身的沉沉重量。
须臾,萧长愿方淡淡开口:“曹尚服何在?命她查甲字三号库封档,检出那套骑射服,即刻送抵本宫府上。”
“遵命!奴婢即刻去办!”老尚制官如蒙大赦,叩头应下,慌忙退去。
事既已决,长公主却未即刻离开。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回姜小梧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姜小梧只觉得脊背发僵,头皮微微发麻。然而,长公主的目光最终却越过她,投向那匹流光溢彩的天水碧软烟罗,语气依旧是平的,却奇异地褪去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这料子…是你选定的?”
姜小梧心尖一紧,谨慎回道:“回殿下,此乃司制司主理为皇后娘娘初选的春装衣料,奴婢不过从旁协助核计入库事宜。”
萧长愿的目光在那片清透如水的柔碧色上无声流转了一圈,仿佛勾起了某种极为遥远的思绪,那双冷冽风目中,掠过一丝淡得难以捕捉的柔和,旋即又被寒霜覆盖。“倒是……”她低声吐出两个字,似喟叹,又似回忆,语气莫名有些遥远与复杂,“清透。” 语毕,再无停留,玄色斗篷划破凝滞的空气,转身离去。
玄衣健妇们随之无声退去。那弥散的无形威压如潮水般骤然消退,库房中人方如梦初醒,长吁出一口气,不少人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吓煞人了……”一位典衣拍着心口,心有余悸地低语,“那位殿下的眼光,真真能穿透骨肉直看到心里去!”
姜小梧亦觉双腿发软,掌中沁湿。长公主的目光,如同淬了千年寒冰的银针,足以刺得人神魂俱凛。可她最后那句对软烟罗的评语——“清透”?这又是什么意思?
无人知晓。库房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忙碌,只是众人动作皆轻悄了许多,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凛冽风雪的余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