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抄律

杨盈嘬了口茶水将嘴里的酥糕送了下去，又抬眸向李同光身后望了望，老内侍范中秋正静静立在殿外，见杨盈眼神看向自己，忙识趣躬腰，轻阖上殿门。

“你身边这位耳报神消息倒是灵快的很，怎么？国公大人一副气势汹汹可是要来兴师问罪？”杨盈放下茶盏，侧头问道，嘴角含有轻佻的笑意。

“你可知道你罚的那些人都是朝中三品以上权臣的家眷！如今朝中本就臣心不稳，你这么重的罚一下来，日后庙堂又会多出多少声音，初太后又会从中得揽多少益处，你没想过吗？”李同光虽眉头紧锁，言语急切，但声音和气势却低得出奇，几乎和方才在殿堂之上展露的从容自若，威严孤傲很难划上等号。

杨盈垂了眼，慢慢起身，语气变得郑重而平淡。“你说的这些我自然都清楚，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

李同光抬首微眯了眯眼眸，表示不解。

“正是因为你初上任，臣心也一直不稳，所以才更需要为自己立威，你在朝中故意放出自己暗查大员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消息不也是一样的目的么？毕竟若真要将这些人一个个丢官罢爵，那怕是整个安国都要被掀去半壁江山了，还谈什么日后的政绩与民生。”杨盈看看李同光，见他面容已经略有了和缓，又继续到“你放心，我对那些女眷算不上是真罚，她们毕竟也是大安的臣民，又是朝廷贵女，若她们有心便会看得出我的良苦用意。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未可知。”

李同光注视着眼前的杨盈，才短短数月，她仿佛又变得和自己之前认识的杨盈不一样了。

“你何时也懂这些了？”李同光目光柔和，微卷的碎发遮在眉眼两侧，轻声细语的模样让杨盈呼吸带了一瞬的急促。

她轻轻撇过头，眼中同样染上波澜不惊。“我既嫁了你，怎可能会不通半点家国事，我本就是深宫里长大的，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见多了。再加上我看过几眼《中朝律》，也看过你书房的一些兵书与典籍，知道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明主治下，只有朝纲与臣心稳固了，整个国家的命运也才能如广厦不倾。”

李同光轻声一笑，“方才是我失态，向你道歉。看来以后可不能小看你了。”

“原来你之前一直都在小看我吗？”杨盈回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眼睛圆溜溜的瞪向李同光。

李同光笑笑转过身没有说话，若说小看，李同光还真从来没有敢小看过她，从得知她出使安国的真实身份是女子的时候，他就明白杨盈注定不会寻常。一定意义上她的格局远比自己要大的多，这一点他李同光是自叹拂如的。

可杨盈毕竟也只是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女，所以即使她每次做事都能让李同光有些出乎意料，可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在他心里终究不能与自己这个久经风雨的大丈夫相论。

“回去吧，饿了。”

李同光淡淡 留了这几个字，便勾起嘴角开门走了出去。

杨盈一愣，提了裙子追上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夜晚，月落中天，家家户户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后都闭起门窗，沉沉进入梦乡。

梁府上下同样笼罩在这静谧的夜色里……

“都滚！”

一个尖厉的女声忽然打破夜晚的宁静。惊落了几只早已归巢的鸟雀。

梁萍坐在案几前，打翻了两摞厚重的书本。地上跪着四五个瑟瑟发抖的丫头，每人身旁都散落着一些笔墨纸砚。

“你们抄的都是些什么？这一看便能看出不是一个人的字迹！”

梁萍指着地上的几个丫头，怒目而视。

此时门外走近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侍婢，皱了皱眉到“你们都下去吧。”

众侍婢急忙颤巍巍起身退了出去，阖上了门。

梁萍撇了嘴走到矮凳上重新坐好。冲着妇人嘟囔到“娘，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你看看这满地的《中朝律》，莫说三十遍，我就是只抄一遍都头疼。”

妇人容颜姣好，约莫四十出头，眉眼间有几分酷似梁萍，却又比梁萍美上几分。一姿一态都极尽沉稳。

“活该！”妇人低骂一声，“太后是故意摆了这道花宴拿你们当枪使来对付杨盈，她自己做看客罢了。你倒好，巴巴什么事都抢在最前面。所谓要杀鸡儆猴，不罚你最重罚谁？”

梁萍悻悻，还想在辩驳些什么，妇人海氏先拉过了她的手，“你祖父之前在沙西部做过苦力，是太后母家拉了他一把，才让他得以立足朝堂，可梁家能有今日之成就并不全是仰仗外人助力，你祖父父亲一辈子兢兢业业，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如今这官阶是靠他们自己一步一步恪尽职守升上来的。我早就同你父亲说过，庆国公并非等闲，若真要因着太后母家那点经年旧恩就入了这权局，那梁家这几十年的基业怕是就此要毁于一旦了。”

梁萍眼睛睁的很大，有些不可置信。“这李同光真有那般厉害？他不过是个暂时的摄政官，以后大权迟早是要交到陛下手里的，母子连心，到那时初太后会饶得过他？”

“李同光不是傻的，你怎么就能笃定他会在陛下成人后将权力本本分分让出去？”海氏看着眼前尚还稚嫩的女儿无奈叹气，固压低了声音说“这都是一些朝堂上的事，我们做臣子的最忌讳私底下妄议，娘如今与你说这些实是今**不得已，你这年纪到底也该知一些事了。需得明白人活在这世上的立身道理。”

海氏说着，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本律集，翻开来看了看，眼神忽然柔和，嘴角微微漾笑。开口到“萍儿，你可知国公夫人为何偏偏罚你抄这《中朝律》？”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书又繁又长好折腾人呗！”梁萍冷哼一声。

“非也。”海氏轻轻叹气，合了书，将女儿的手拢的更紧了。

“夫人罚你之前还同你说了一番话不是么？她的那番话小翠已经一字不落说与我了，虽然逆耳但终归是良言，她说的那些也是母亲一直想提醒你的，只是你性子直我也可惜一直找不到时机。萍儿，她不是在罚你，而是在教你。教你如何在人前知进退，懂自保。”

梁萍诧异，这么一想杨盈之前说的话，好像还真是有几分道理。若换作旁人，罚便罚了，谁还同你浪费这些口舌指摘错处。

“还有她让你抄的这《中朝律》，这可不是寻常人家给女儿看的东西。”海氏拍了拍手里的书继续到“这里面可有大学问呢，除了开国以来建立的朝律外，还有大量的治世之理，安邦之策。她在教你明事同时也在点醒我们身为人臣，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梁萍再次震惊，这杨盈年纪也就十六七，同自己一般大，竟有这样足的城府胸襟，也难怪会被梧国以礼王的身份派到安国。之前她竟还觉得是因为杨盈在宫中不受疼宠所以才被送来做替死鬼的。然事实到底哪个是真？

海氏起身，看看窗外逐渐隐向东山的月色，眼神晦明晦暗，喃喃道“再过两个时辰，新日就要东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