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混沌的黑暗中睁开了眼。
外面的天光大敞，他长期浸泡在黑暗中的眸子传来许些刺痛的感觉。四肢仍然是乏力的，当魈抬起胳膊揉了揉眼时，每一处肌肉都传来吱吱呀呀的酸胀感。
最先看到的便是在他眼前环飞着的派蒙。
“诶呀，魈醒了。”派蒙扑扇着翅膀，转了一圈后凑近了上来，她捧着魈的脸，嘻嘻一笑，“太好了，真的醒了。”
他狐疑的看了派蒙一眼，摸着后脑勺起身，看上去还没从刚才的空中中缓过来。
“你们……大家？”坐起身之后，他才发现身边围上来的一群人，他们或是如释重负的勉强笑开，或是不动声色的把目光聚集到他身上，还有人仍旧眉心紧锁。
刚刚发生了什么。
魈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海中像是断片一般闪过那种磁带的陆续回忆。
荧担心的上前，想去检查他的伤势。
“我没事。”魈顿了顿，他对上了荧的视线，目光中是对自己身体情况的一种确信。然而这样的眸光忽的变得微妙起来，魈扫过了大家的衣着与状态，又注意到了周边场地碎的坑坑洼洼的石壁，与地面上的各种碎石。于是他又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刚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加西亚抱着臂，微微摇头。
他们此番前来，算是折了不少在潘多拉这里。但如今看来魈仍是敏锐，救他倒也算是勉强捞得回本的买卖。
或许吧。
加西亚如此想。
很多东西可能还不适用于这样去衡量。
在她思考之际，派蒙已经接了魈的话。
“是，是这样的！有个坏魔头把你抓到了这里来，大家得到消息风声后就都来救你啦。”派蒙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不过，就是。可能过程有点坎坷吧，但没关系！毕竟我们把魈救了回来！”
魈转而去注视钟离，“帝君？”
“说来话长，方才我们与幻之魔神的潘多拉展开了一场恶战。不过恶战已过，现在暂无大碍。”钟离虚弱地道，说完，又用长袖捂住嘴部轻轻咳嗽了一声，魈这才注意到他被鲜血染红的胸口。
“我……”
“没事的，这不怪你”
魈皱着眉，脑海中好像又陆陆续续补上了一些片段，持续不断的在闪烁。他那会似乎是在和潘多拉单打独斗，然后……深陷于对面制造的幻境之中。
自己后来竟是失控到给钟离他们重创的地步。
魈抿着唇，他的身体仍然乏力，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想直起身子，北斗见状欲想去扶他，却看到魈摆了摆手拒绝了。
“是我的错。”他垂头，自责地说。余光再次扫视了一遍众人。加西亚虽是抱臂，但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细密的伤口，也不仅如此，空和荧的状态同样不好。
空拉起了他的胳膊，信誓旦旦的对他讲“没事。”
魈深吸一口气，风元素在体内回荡，他伸出胳膊，掌心向上摊开。干净的，毫无杂质的风元素在掌心上方凝聚成团。众人目不转睛的一同看着，风却“哗啦”一瞬散开了。
魈收紧了拳，声音淡淡的，声线却止不住的在颤动。
“我好像被吸收了很大一部分的力量。”
“不是吸收，是净化。”加西亚说，“你的身上一直有业障残余，海洋之心那会替你驱散魔气时也一同净化了它，要知道，海洋之心作为存在的至宝，必然会净化掉所有夹杂的邪气。”
加西亚继续说着。
“……不过，这不是过滤。所以你的很大一部分能量被海洋之心一块净化掉了，那些力量深入骨髓，不这样办没办法驱除邪气。”
“原来是这样。”魈淡然，声音变回了昔日波澜不惊的平静，“我觉得现在的我，未来应该无法担当守护璃月的重任了吧。帝君。”
钟离还未开口，派蒙急的上蹿下跳地跺脚。
“诶，怎么会这样。但就算没有力量，魈你也是璃月的一份子啊。夜叉都守护璃月千百年了……”
“我也这样认为，魈。”空点头应声派蒙，“说的没错，力量与否不会耽误你想守护璃月的那份心，或者说，只要你还是在意璃月，那么它也在与你双向奔赴着。”
北斗笑了起来，“双向奔赴，这个词用的真是浪漫。”
“是如此。”钟离眼底漫上笑意，“我们永远守护着璃月。”
魈看着他们，心脏在狂跳不止，像是胸口端了只兔子。他喘息着，在那一转息的时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他的朋友对他仍是真诚。
“谢谢各位。”魈这样说。
派蒙反应的还是很慢，“这样说魈是同意继续守护璃月了吗。”
众人一块笑出了声。
对，他同意了，他会继续与璃月相伴，与这数千年一般无二。
加西亚不知缘由的，打心底为他感到开心。
……
夜幕攀爬上了整片天，远处掀起的长风吹动着璃月山崖上的碧草。加西亚坐在了草地上，听着耳边簌簌乍响的夜风声。
这里的地势极高，她的目光愈渐放空，远处的璃月港尽收眼底，粉饰朱红的围墙，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纵深交错的水渠好似蒙德永不停歇的风车，里面的水花直到现在还在奔腾不息地滚动。
“今天，是海灯节啊。”加西亚托着下巴，眼底映出浅浅的温和。
这是璃月一年一度最为重要的节日，昭告着新的一年的开始，接下来便会有宵灯初升，上面会寄托璃月居民对新一年未来的期盼，祈求去拉开一个好兆头。
派蒙他们在上次的那场恶战过后，曾几度邀请她来和他们一块过节，她全都拒绝了，以自己的不习惯为借口。
而现在，口不由心的加西亚还是一个人从海边前来了。
她的声音在风中被吹散了，却能落入另一人的耳中。
魈沉默着显现了身形，舒开一口气，坐在加西亚的身侧。
“你早就发现我了吧。”魈遥望着璃月港的灯火通明，这处山崖他之前便喜欢来，作为夜叉的他一直在静默中守护着璃月，尽他所能让璃月港免灾任何侵害。能眺望整座璃月港的这里，无疑是个观望的好地方。
加西亚也不意外，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上次还真是场恶战，你呢，那些伤好了吗。”她不避讳那些话题，随心的聊着，“应该挺疼的吧，当时在我看来那些魔气嵌入的都很深。”
魈摇了摇头。
“已无大碍。”他的目光投向了璃月港，现在已经到了零点。千盏宵灯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天光华灿，伴随着天空不断绽放的烟花，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中鲜少染上了人间凡尘的烟火气。
加西亚的注意力也转到眼前的宵灯上去，烟花在她头顶绽开，整张夜幕遮掩的天映照的亮如白昼。
她以前未曾看到过这般景象，心中慨叹着这尘世间别有的一番风味。
“你知道吗，我曾经虽然在族群里过得不好，也很少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个多余的，在海中沦陷的那么条微不足道的蚓螈。”她嘴角弯出淡淡的笑，手指扣着自己身下的草地，加西亚不再去看那华灯初上的美景了，只是一味着在低着头，“不过也有幸运的地方，比如我有个与我坦诚相待的姐姐。还是整个族群部落里最大的领导者。”
魈的目光早就已经收回，转而一直锁在加西亚的身上。默默在地上画着圈圈的少女全然不知，她的笑里隐满了苦涩，无法让人从中尝出任何一点喜悦的味道。
魈垂下眼睫，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的化开，他也在试着去安慰着加西亚。
“事不如意是我们这一生的常事。”他坦然道，“你们在不久前都看过我的心境，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接连从我的身边离开，曾经我也无法从这种失去的沉闷情绪里走出。”
他误会了，误会了加西亚只是与族人间的矛盾。却在对面的下一句脱口后，变得哑声沉默。
“我姐姐也走了，在人类的屠杀中。”加西亚把胳膊撑在长草中，整个身体自如的向后仰，向上仰望的她正对着满天星辰，还有一直源源不断升入高空的宵灯。
魈有些怔住了，他好像一不小心踩上了什么不得了的线。
“加西亚？”
“嗯，我在。”她重新笑了出来，在晚风的吹拂下，眼睫被忽的吹到她斜上方的宵灯火光照的几近乎透明。
加西亚继续向下说道。
“所以我很理解你，魈。”她重新抖擞起身体，向魈伸出一只手，与他试着交握，“不过现在，恭喜你，从泥沼中走了出来。”
“你以前，怎么了吗。”
加西亚怔住了，她此时此刻看到的好像不是魈，不是璃月的长草，也不是余光远望的璃月港和渐渐升起的宵灯。
她的思虑回到了一摊碧蓝的海水中，海面在阳光下永远折射着波光粼粼的浪花，一层没落推着一层又起，生生不息连绵不断。
加菲娅的胳膊血淋淋的，她忍着不适感，告诉她快走，带上海洋之心走。
横行霸道的人类一脚踩碎了人鱼首领的脊背的长骨，碎裂的咔嚓声让她瞬间失去支撑，整个人都贴在了地面上。
加西亚恨得咬破了下唇，她瞪大着眼睛，凝视着不怀好意的蛮横人类，松开了踩着加菲娅的脚后，正一步一步向着她走来。
那对当时的她来说，本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跑。
泪水糊满了整张脸，血水的腥甜在舌尖回荡。
她气的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面对走来的人类已经毫无惧意。
可这并不理智，心中还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现在快跑，带着海洋之心和加菲娅的意志远走高飞。
正在人类的长枪几近乎贴上她的额头时。
剧烈的响声在耳边炸开了。
她却没感受到任何疼痛。
巍峨的身形在此时倒下了，伴随着长枪落地的“嘭喀”声。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少年，怀中抱着长棍，木棍上有着不少血迹。
也就在刚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甩出了一棍，砸上了这个中年人的后脑勺。
“可是你背叛了我！”
她几近乎诅咒般的从深喉中发出尖锐的指责声。泪水像是闸关大开，怎么止都止不住。
……
“你当初为什么执意去救他。”听完加西亚的遭遇，良久后，他才再度去询问。
加西亚闭上了眼，感受着夜间长风而过的惬意。
“看他可怜。”
……
那天，晴空高照。
她从海面上探出头来，一眼便望到了被魔物撕扯的少年。
撕心裂肺的求救声既在眼前，她在原地踌躇了很久，眯着眼睛观察着那些魔物的实力，在确保哪怕是出了意外也可以全身而退后。加西亚毅然决然的冲了过去。
如她所料的那般一样，虽然过程多少坎坷了些，但她还是救下了那个倒霉的男孩。
男孩蹲在地上，轻轻地抽泣起来。孤寂的身影与一步之隔的加西亚似乎有星河之距，他们一个是鱼龙嫡系后裔，享受着姐姐的保护和家族的拥戴，另一个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常喝的天昏地暗，分不清东西南北，对着他常是蹙眉的不屑神情，半夜重重的推开风吹的嘎吱响的木门时，他会看着那具黑影全身发颤，然后闻到对面身上冒着的浓郁酒腥气。
男孩说，他的父亲从小便是如此。
男孩说，他的命数如此苦难，上天对他完全没有公平和温柔可言。
加西亚被触动了，带着他回了云海之地。
她说，幸亏你遇到了我，我可以补偿你很多很多。就当是你这个苦命的人，第一次迎接来自天的馈赠。
加西亚治好了男孩身上的伤，把自己那些平日里还算喜欢的宝石慷慨的赠与了男孩，愿他的未来在有物质支持下可以顺遂。
“可是你要保守秘密。”她的食指轻抵唇前，“有关云海之地的秘密，我还不希望有其他人类来打扰我们呢。”
加西亚笑着嘱托着他，完全不想给男孩带来什么压力，直到看到泪流满面的男孩重重的点下了头，她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情绪猛的涌上来。她甚至是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去给对面一个临别的拥抱。
“未来顺遂啊。”
……
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男孩背弃了誓言。
加西亚瞪大眼睛凝视着对面，那双透彻的蓝眸中尽是血丝交错。她的唇角还挂着向下流去的血迹，她将那份表面的伤痛与柔弱擦拭去，眼眶中的酸楚感却愈发膨胀。
“你……”当时的她认出了男孩。
那个弱小的影子在那一瞬间好像变得巍峨了不少，男孩颤抖的手抓着带血的木棍，那双眸子完全不敢与加西亚对视。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下，竟是他先哭了出来。
他崩溃的躬着身子，十几岁的年纪看着却像佝偻的暮垂老人，这个家伙与初见时都是一副极其相像的外貌，穿着身破旧的织布衫，上面布着密密麻麻的补丁。
加西亚如坠冰窟，她只得冷冷的望着对面，唇内牙齿相挤的咯吱声无疑不证明着那份愤怒。
“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男孩嚎哭着揉着自己的眼睛，“都是他们，他们逼我讲的，不然我也没法解释宝石的来源，对不起……”
……
“嗯，就是这样。”时间过了太久太久了，加西亚如今已是坦然，“那个男孩背弃了我和他的约定，可是我救过他……或许我当初不应该救他。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吧，所有人都已经因为我的鲁莽行事付出了代价，除了我自己。”
“云海之地……据我所知，它一直没有结界。”
魈也沉默了好一会。
“那是因为以前我的能力不足以创造结界去保护它。”加西亚淡淡道，“可现在有了，也为时已晚了。”
很难以想象，带着奇怪的人类毫无保留的走入自己家园的加西亚，那种不经思考后做出的散漫肆意的行为，与现在这个沉默寡言，冷静又坚韧的少女，完全对不上号。
“我似乎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没关系吗，加西亚。”魈去看她。
“没关系。”少女对着他摇头，“我当时看到你的过往，心中也有很大的触动。不过幸好，你坚强的走出来了，受到你这边的激励，我认为我也不能停滞不前。是这样的吧。”
魈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他的碎发在夜色长风中被撩起，身后是宵灯华上的动人场景。
“谢谢你。”
“宵灯真好看啊。”加西亚站起来，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魈听此，也转了身。
他每年都会看到这般场景，打从心底来说也是见怪不怪。
“我们一块去天上转转？感觉应该会很有意思。”
加西亚说着让魈摸不着头脑的话。
少女后退了几步，两人拉开了距离，她的眸光里映出魈愣怔的神情，像是一口千年雪山下的水镜，与满天宵灯的火光融入一起。照着整个人都显得温暖起来。
她的身上开始迸发出蓝色的光，像是流水一样环绕着加西亚的全身。
皮肤变得不再光滑，那些之前不明显的伤口也随之褪去，一层又一层的鳞片如玻璃扇贝般闪着淡光。
她全身都覆盖了那种鳞片，变成了一种魈好像从未见过的傲然物种。
加西亚甩着尾巴，匍匐在地上，“坐我身上 ”
魈完全没想到还有这种方式。
本来的能量所剩无几，还并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他带着加西亚一块在夜空中腾飞，再加上要躲避宵灯，那些能量远远不支持这种消耗。
加西亚叹了口气，“你现在连这点高度都上不来吗。”
魈回神了。
然后一个飞跃，稳稳落到鱼龙的身上。
“抓紧了，我速度很快。”加西亚提醒了一句。
“嗯。”
他们就这样升入高空，生活在海底的鱼龙第一次在璃月与宵灯和家人作伴遨游。
魈闭上眼，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动他的发丝，他想起曾经，自己也坐在悬崖之上，在风中俯瞰整个璃月，但和现在不同，飞翔毕竟是更独特的一种方式。
他握紧拳头暗暗发誓，无论如何，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国度。
就在他神游之时，加西亚已经在空中飞了一圈，随后收敛起翅膀降落在地上。
魈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短暂的犹豫后，终究还是开了口：
“谢谢。”
“没关系。”她笑了笑，说。
“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如有困难，呼我名便可。”
“嗯。”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巨响，与之相随的是天空中灿烂的烟花。两人抬起头，闪烁的光芒映射在二人眼眸之中。
“真好看呢。”加西亚喃喃道，同时身上的鳞片随着蓝光褪去，又变成了人形。
“这是璃月的特色。”魈说，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化，暖暖的，就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
“能……陪我放一盏宵灯吗？”
加西亚转过头，看着他。
“技艺不精之处，莫要笑我。”
“可以。”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如星空般深蓝的眸子中藏尽温柔。
………
宵灯的制作时间并不是很长，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魈看向加西亚：
“那么，我就松手了。”
“好的。”
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双手，宵灯缓缓升上天空，和其他无数盏灯一样，散发着的柔和光芒，驱散了漫漫黑夜的寒冷。
魈又想起空曾经为自己作过的诗，“美梦非梦，长安浮生梦。”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温暖，这对身为夜叉的他来说是十分奇特的，自己一直从事着杀戮的行业，内心的柔软早已被鲜血磨损殆尽，学会隐藏自己故作坚强，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关心着自己，包括眼前这只鱼龙。
他们就这样坐在草地上，一直看着被灯光点缀的夜幕，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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