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与江澄并肩走着，一如我们来时的模样。江澄感受到我的惶恐，主动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魏无羡视线落在相扣的手上，两辈子加起来快五十岁的人今天却委屈得想哭一场，做父，子不认，做兄，弟不理。做前辈也不够格。

如今他还有何身份……

“蓝二夫人。”蓝思追即时的一声称呼不知是真的看穿了他此刻的心思，还是单纯的巧合，魏无羡呼吸一滞。

“到了呦。”蓝思追冲他道，无他意，纯属巧合。

射日已矣，这片虚无的土地曾也有过的繁华万千，千金阁建在在不夜天的正南方。

一路走来时不时就有人与蓝思追行礼，这样一番谋划绝非一朝一夕。

我们一行随着蓝思追到了一处数层禁制的屋子，守在此处的人身着素白，若仔细看型制和往日的温氏校服如出一折，唯一不同的就是未染骄傲的太阳。那人打量了我们一行深深蹙眉：“你怎么带他们来这里。”

蓝思追道：“阁主允的。”

那人闻言一愣，挥手下了禁制。

这是一处祠堂，供奉了数十牌位。蓝思追上前上了三柱香，虔诚地拜了拜。

江澄没有拜灭门仇家的道理，隐忍冷漠已是最大的让步，这里一行人，大概只有魏无羡深有感伤，他也想上前祭拜，却被蓝思追拦：，“魏无羡，你看着这里十几个牌位是不是觉得这是乱葬岗上一起生活的温氏族人？”

魏无羡一时间没有发觉蓝思追称呼的变化问道：“难道不是？”

蓝思追摇头，随后道：“这些牌位并非是普通凡木，每一块都记刻着每一个故去的人，这都是温氏的本命牌，魏前辈也算成长在世家不会不清楚这代表着什么吧。”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本命牌代表什么，玄门每个大族的人都会从出生起，都会刻一盏本命灯，灯中会融进一丝灵魂，生前作用可以看顾安危，死后灯灭魂散，魂葬故土入土为安之时就会重新刻做牌位供奉在家族祠堂，入了祠堂，可受供奉才算得安息。

“我的直系，只剩下了一位不得往生的温叔，其他人也都乱葬岗灰飞烟灭，这里供奉的是温家六百年至今得已安息的全部族人，当然并非是六百年来温家几十，而是…只剩几十，六百年传承啊，本安宁往生的人何以万计，魏无羡，夷陵老祖，为何你连我族人死后的安息都要去打搅。”

蓝思追的声音有些沙哑，伤怀道：“说起来，我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质问你这些的人了，就连我的温叔当年也是你挖温家祖坟的最佳帮手。我们的命都是你给的，我有什么资格质问你，可偏偏身上流着的血时时提醒着我，我有愧啊！”

眼泪在蓝思追脸上横七竖八地流着，他上前描摹着一块牌位上的字“温月”继续道：“玄正十一年，数月降雨导致洪水，水灾之后便是大疫，我岐黄一脉便是那个时候出世的，那场瘟疫带走了我族几千人，却也换了世人安稳。这位温月前辈就是那场天灾时故去的，我族的《温氏箐华录》中说温月前辈医术绝决，天赋更是惊华绝艳，生平救死扶伤无数，他本是英魂理应葬在故土，可偏偏几百年之后被崛坟碎骨。”

蓝思追踱步到魏无羡面前：“我当时在不夜天挖了了很久，那里的腐土已有半米之高。温月前辈的尸身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你说我们手上从未沾过血，不该受辱。温叔有恩于你，于是你愿意救我们。可这些死去的人又犯了什么错呢，他们只不过于你无恩罢了。因为无恩所以你不会去了解你操使的每一具尸身的灵魂，不会去了解他们的生平。魏前辈，你真的知道你开创的是怎样的一条路吗？”

蓝思追看蓝一眼江澄，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观音庙，字字泣血声声控诉：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如今轮到他了，蓝思追抹了一把脸继续道：“我该恨你的，可我却不能恨你，我因你苟活的每一天都在日日受煎熬。”

江澄闻言一阵抽痛，观音庙后他也有一段消颓的时间。很想不管不顾地刨了这颗金丹，不承那个人的恩，江澄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咀嚼了无数遍那句“明知不可而为之”。为什么江迟放弃做他的游侠创出这一片家业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之后还要留下这样一道家训，如今他也被困在这一颗金丹之中，教他连干干净净地恨一个人都不行。

江澄看着面前不知跪了多久却依然跪得整整齐齐的江家子弟，莲花坞的一草一木都是重新建起的，亭台楼阁没有一样如同往日。

这些，从来就没有过魏无羡，也不需要魏无羡。是自己被一道誓言困住了，云梦江氏焕然一新同那个从未参与的人有半分干系。

江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对着面前一路扶持他走来的江家子弟喝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该干嘛干嘛去！”

众弟子闻声抬头见宗主恢复松了一口气，但实在跪太久一时麻木，众人互相搀扶，有的人好不容易站起刚迈出一步却不适应实感，拉着旁边的人摔了下去，这一摔直接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小广场上东倒西歪了一片，笑骂抱怨破了空气中的压抑。

收回思绪，江澄轻叹，想要宽慰蓝思追什么，却瞧见蓝思追后面走出一人，江澄见那人瞳孔微缩，面上瞬间涌起滔天的恨意。

“江宗主，魏宗主，好久不见。”那人出声道。

魏无羡也难掩震惊，那个人他死千百回也忘不掉，那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脸，魏无羡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温若寒！”

三毒铮然出鞘：“你怎么会没死。”

“不愧是江宗主，看来你早有就发现不对了。”温若寒看着用剑指着自己的江澄哪里有灵力尽失的样子。

蓝思追也震惊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扶头回想忽然看向我怒道：“我问灵前那几声乱叫你是故意的？你早就怀疑我？！”

我摆了一个清白无辜的表情：“胡说八道，明明是我想叫！”

刚进洪宅的时候江澄就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蓝思追有问题。

洪宅案是金凌蓝思追一起进行的，卷宗是兰陵金氏的，天水也附属兰陵与蓝家无关，按道理他对案件应是一无所知，问洪家人金凌下落看似好像第一次来此，可就是问了金凌下落才不对。金凌没有跟他一起来过，他怎么会知晓天水案。

只能是两人相约一同调查天水案而路上金凌就已经消失，同伴消失却又若无其事地赶到天水了解事情经过，怎么看都逃不了关系。

江澄冷哼道：“同样的手段我三毒圣手怎么会栽第二次。”

闻言温若寒眼底浮出一抹戏虐，把视线落那在了江澄身边的我身上，笑道：“可同样的人江宗主不是栽了一次又一次吗？你不会以为你身边这位跟你昔日师兄长得一模一样是巧合吧？你真以为他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身边吗？”

我怒喝：“你闭嘴！”

温若寒轻啧了一声，甚觉无趣冷冷道：“魏宗主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从头冷到脚，却不得不同温若寒道：“我自然记得，还请温宗主别多管闲事。”

我僵硬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本该由我来说的话如今被温若寒以这样的方式说开，一股绝望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你转过来！”江澄道。

我心惊胆战，努力不让脸上的表情太过难看，这个时候我突然无比嫉妒我爹的那项说吐血就吐血的技术，要有选择我宁愿吐上一吐再失去意识不面对这些，几息之间我甚至还有些佩服自己我居然想了那么多。

“江澄。温若寒说的不全是真的，至少我见你是我自己想见你。那个时候我的记忆刚刚恢复断断续续，我发誓我们的初见绝无设计，如今你还信不信我？”我的话太过分，我让一个被人骗了半辈子的人还要在生一分信任给我。

江澄皱眉似乎对我得话深有怀疑：“你最好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然道：“我其实是魏婴。”

魏无羡闻言不太能接受，他看着我的活像见了鬼，虽听温若寒叫蓝不悔魏宗主时心中已有多般猜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情景：“你是我儿子！你怎么可能是魏婴，如果你是魏婴，那我又是谁？”

我静默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无可奈何认命道：“确实，我这身血肉之躯都是仰仗你重聚的，本来我来此处红尘应是魂体，不知多少年才能得以化形，如今我真真实实地拥住所爱之人我是真心感谢你九个月的供养的。”

这个所爱之人说得坦荡，引得在场之人一一侧目，魏无羡像无支撑般后退了两步。

我见着这个真正与江澄青梅竹马同生共死过的魏无羡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底莫名泛一丝快意和嫉妒我走上前拍了拍魏无羡安慰道：“放心吧，爹爹也是魏婴，只不过我们来自不同的红尘，说起来我们也只算萍水相逢，我都没有怪你占我这么大一便宜。”

魏无羡木然地听着，细细地描摹着面前人那张与他前世别无二致的脸猜不透是个什么想法。

他说他是魏婴，他说江澄是他所爱之人。

忽地魏无羡脸色难看至极，一路冲到我身前失控地拎起我的衣领用了全身的力气吼道：“你们可不能在一起！”

我皱眉不悦道：“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发现了自己喜欢江澄？太迟了。

魏无羡脸色苍白地看向江澄，瞬间冷静了几分，他刚才差点没控制住把真相吼了出来，魏无羡深吸口一口气，缓缓道：“你出来，我单独与你说。”

一直被两人说来说去的江宗主本来就烦，如今听到魏无羡的话只当大英雄又在自以为是瞒着自己了。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事是他江澄不能听的，紫电化形甩到两人旁边的地板上，怒道：“你给我当面说清楚，魏无羡你自以为是那一套给我收住。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魏无羡松开我的衣领，指着我苦涩道：“他其是你的儿子。”

温若寒把喝一半的茶水喷了蓝思追一脸。

蓝思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