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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与蜡烛

  可是阿时,岸上的人们不太热情,我始终在扮演愚者。

  我问那个男孩达瓦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月亮。

  “小雪,留下吧。”

  “神的孩子会一个人去西藏,可是神的孩子也是人,也要吃饭呀。”

————————

  苍山下,洱海边,古城里。

  我把鼻子埋进冲锋衣外套的高领里,快步走在路上。

  我站在我本该温柔的故土,青瓦白墙。

  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无端的恶意。

  大理似乎也变得浮躁起来,她和我童年记忆里的样子有所出入。

  我的碎发有些长了,从碎发的阴影里,我费力地甩开刘海,看着大理古城古老的街道,挑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摆摊。

  他来了,他环顾四周,然后将我从民宿借出来的凳子挪开,我在旁边,他甚至没有和我交流。

  我尝试和他沟通,他让我别找茬。

  然后我掀了他的酒摊。

  最后赔上了我身上仅剩的六百块钱。

  派出所就在我面前,在人民英雄们调节完毕回去以后,我一直摆开椅子坐在原地。

  我住的民宿老板在三个小时后赶了过来。

  “你一个小姑娘打什么架?人没事吧?”

  “这里,有点难受。”

  我指了指胸口。

  旁边是那个神态游离,抽着烟的女诗人,她在我眼里就是那部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我看着呢,那男的把她凳子挪走了,挪走之前,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

  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高高挂起”的女人替我解释。

  然后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她面无表情,和我说:“原创诗集,二十一本。”

  掏手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没钱了,很委屈。

  我很想时影,我想让他来抱抱我,只是想要一个拥抱。

  我不会跟他要一分钱。

  “我得回去守店了,你跟我一起回吧?”

  民宿老板问我。

  “不,我再坐会。”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固执地想留在原地。

  我打开手机播放赵雷的《阿刁》。

  在白族话里,阿刁是宝贝的意思。

  叫我阿刁的人,死在了我十七岁那年。

  ——————

  苍山洱海。

  这里离北纬三十度有多远?

大概两天,也许三天。

斜阳,余晖,寂静。

从大理到舟山。

我再一次流浪。

火车不许携带蜡烛,但是,有铁轨就够了。

  十七岁那年,爱人去世,而我没能买到去上海见他最后一面的火车票。

  他的死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听着火车经过铁轨的录音、点着蜡烛,才能勉强入睡。铁轨和蜡烛才能让我真正平和下来。

  ——————

  大理到舟山,三天两夜,不觉得累,或许早已习惯,或许铁轨反而成为一种依赖。

  以思念的方式度过漫长,对于习惯等待的人来说,是一种幸福。

  蜡烛是宁静。

  如今我二十二岁,还是习惯性带着思痛的泪水,期盼梦见故人。

  而梦里,是我小时候的家。

  推开窗,我又嗅到了年少时才能闻见的气味——

  那种很长一段生命里都没有再触碰到的气味:风带着山峦另一边的柏木叶香味,和院子里盛开的花香碰撞在一起,往我的脸颊飘来。

  我搬出书柜下面的大信箱,一封一封重复阅读。

  里面有一小部分是我曾经没寄出去的信。

  那是我少年时期,与我爱的人们在一起过的证明。

  指下抚摸字迹清明,我就知道我们曾真真切切地互相关心过。

  回顾我的一整个青春,我失去了很多。

  人总是容易记得失去的东西,因为痛苦总是比快乐容易铭记。

  而那些人的面容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成为我疼痛却也不肯放手的梦。

  当在繁星下伫立的时候,回忆的寒潮将我推入黑暗,年少时期的那场寒雨溢满了我记忆的城池,有些真实而刻骨的回忆被浸泡得尖锐发臭,将我刺得伤痕累累,那些温柔,又挤出黑暗和寒冷,载着曾经深爱我的人慢慢走来,我便如同守在海岸边十字架旁的神话痴人,明知寒冷却不肯离去,靠着破墙边曾经处决爱人的十字架,微笑着等待。

  哪怕无果依旧执着。

  为了记忆里那一刻温暖,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窗外空气清澈温暖,白云一尘不染。

  云南,日落时间比其他省份要晚几个小时,白昼时光绵长而充足。

  我十四岁那年,在病房里遇见了我的初恋,尹宁,他来自新疆伊宁,母亲是维族人。

  他生了一双深邃而温柔的混血少年般的瞳。

  那年临近中考,盛夏,他从云南转去了上海的医院,他在手机里说他想去看大连的海水。

  可是大连的海水,我不喜欢,我想看东海净澈透明的水。

  没来得及去大连,他就躺在icu里醒不来了。

  我唯一的朋友罗杉,也死在那年冬天。

  她大我二十岁,她是那个叫我阿刁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她留着温顺的短发,相貌玲珑,皮肤白皙,经常穿马卡龙浅色的绿色上衣和白色裙子。

  那天我推开门,看见温水浴缸里的白裙子染成淡红色,红色玫瑰花堆满浴室,火车票机票撒了一地,车票数量是我想象不到的多,估计从她和沐寒砧在一起之后就开始攒的,香薰蜡烛在花堆里顶着刺鼻的火焰,在镜子的反射下,黑夜的眼睛在狭小的浴室里泛出粼粼波光,她的遗书里是把骨灰撒进大海。

  我第一反应是轻松——这个灵魂及其痛苦又充满暴力的女人终于解脱了,我心里越来越大的恐惧和伤心,让我彻底奔溃了,我哭了很久,直到我喘不过气,眼前一黑,

  院长把我送进医院。

  沐寒砧接回了罗杉的骨灰。

  遗书,署名是小雪收,书里是骨灰一半埋在孤儿院,另一半去大连撒掉。

  一半是归宿,一半是自由和少年时候不得触摸的梦想。

  “沐叔,和我一起去大连吗?”

  “不去了,没有时间,你一个人注意安全,拜托了。”

  我看着沐寒砧留下的一袋水果,把水果提起来往窗子外丢。

  我嫌脏。

  罗杉曾说自己是坐在礁石上没有家的人,陪她说话的只有海浪,我那时不懂,但现在我懂了。

  既然决定在礁石上守你的星河万里,就不要沾染来自尘世的火星,可惜每个接近的人都说谎要带她离开风浪,后来她只能冷静客观地站在大海中间,习惯海的寒冷,偶尔跟着那些男人们上岸,等他们离开,我又默默地回到她的礁石上,不悲不喜。

  后来我对男人和爱情产生了极度的恐惧。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间远比我想象的要长。医生说我的嘴唇一直都是苍白的。

  罗杉留下的只剩遗书,还有她枕头底下,留给我的两千块钱。

  我离开了温暖的云南回沈阳,那个从十一月就开始下雪的城市,一下飞机就从温暖的回忆踏入了冽冽寒冬,我冷得浑身发麻,我是在东北过过冬的孩子,我不应该这么怕冷。

  很怀念零下二十度在大街上卖糖葫芦的自己,我想我再也买不到那些年的糖葫芦了,因为买糖的女孩儿,死了。

  从沈阳站去大连的路上,我睡着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梦见玫瑰的花枝将罗杉的身体从浴缸里捞起,我跑向浴缸的时候,我醒了。

  这条路似乎走了一个世纪。

  只有在火车上,我的呼吸才能平稳一点。

  我的心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火灾,没有水扑灭这场火,好像是火焰烧完了所有的东西后自己停下来,最后灰尘覆盖在荒凉的土地上。

  大连车站天寒地坼,悲风怒吼,十一月的东北冷得离谱。好在我去往的海边,风势温和了许多。

  明明半个月以来,我几乎每天都睡很多觉,但是此刻抱着罗杉,还是感觉无比地疲惫,我知道我支撑着没倒下,只是因为自己有一副尚且年少的躯体。

  我把她放回了她的梦想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触摸大连的海水。

  那年我十七岁。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的海浪夹着雪和刺骨的寒风将我赶走。

  我在大连的民宿里和老板说起伊宁。

  客人们围在一起烤火。

  “你才十七岁,那你为什么没去读高中?”

  “院长供不起我的,而且他经常打我们,我的成绩也不好,我想离开了,找个小店打打工。”

  我说完,民宿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时候时影给我递了一张名片。

  他说等我十八岁以后可以随时去他那边应聘。

  时影是大连人,大我十岁,家里有些小产业,等明年开春,会回到东极岛做生意。

  我第一次听说那个岛屿。

  “等我有钱了就去。”

  “没关系,你可以一分钱不带来我家,我的店里什么都缺。”

  时影留着干净的寸头,好像一个刚退伍的军人,他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戴着圆眼镜,英俊的面容在火光里泛着温馨又危险的诱惑。

  那年我十七岁,听不懂怜悯。

  也听不懂欲望。

  我也知道,他当时的善良,不带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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