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的谈判还是失败了吗？”
“是的，一如既往。”亚卡的回答有些冷淡。
他坐在会客厅里，靠着坐在皮质长椅上。
会客厅比他在磨坊的办公室大得多，他来过很多次，没有准确计算过或询问过，不过确定会客厅的占地面积一定超过一百五十平米。会客厅的墙体上部由裸露洁白又有着明显纹路的大理石砌成，下部则是暗色的磨制花岗岩。
会客厅的中间是两张正对着的皮质长椅，两张长椅右侧各有一个小桌头柜，后面各有一套桌椅。
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一些可以让会客厅看起来更加价值不菲的东西。
格勒克们对装点门面的工作确实比精灵认真很多……虽然很难说格勒克寡头们和执政者们比精灵们富裕。
亚卡面前坐着的那个格勒克身材一般，但肩膀宽阔，而且一点也不驼背，笔直地坐在长椅上；他身着宽松的暗金色丝绸长袍，上面镶嵌着银制的纽扣，别着几根精致的别针和勋章；他没有留胡子，也不选择只留下两鬓，却有着花白的长髯，扎成两条辫子，一直垂到两肋；他的面颊深深内凹，法令纹不能更明显了，像用炭笔画上去的；鹰钩鼻和上翘的下巴让他看起来难以接近而威风十足。
除此之外，他有着一对金色的瞳眸，但眼睛里白色多于金色，散发着冷峻的光。
那就是戴尔文。
戴尔文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对戴尔文而言并不算长椅，格勒克的体型坐着刚刚好，双脚可以着地，还可以把双手分别放在椅子两侧。
而亚卡坐上去则不行，而且椅子确实太大……他的尾巴放在上面由于太短没办法探出椅子或者垂在地上——当然了，这和他的尾巴被截断了有一定关系。
戴尔文神情严肃，其中透露着些许失望。他向后面的桌椅那边看过去，那里坐着他的两个正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在简单的手势示意后，两个书记官将这次谈话的记录递给了戴尔文。
亚卡也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精灵。
记录这件事，泽玛一人足以，她不需要另一个人帮她分摊这项工作，她总是做得又快又好，第二个人和她分工只会让她为办事效率降低而感到不满……
泽玛将最后一句话写完后，放下炭笔，向后伸了个懒腰，再将纸叠在原先整理好的那几份上面，在“哒哒”的几声后，把一叠纸递给了亚卡。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他的书记官。
“不过，最后一条可以考虑一下。”亚卡在翻越记录前，就说出口了，在他稍微翻越了一下之后，又补上了一句，“第七条也可以考虑一下，我们确实需要这个。”
“不考虑一下第十五条吗？”戴尔文面带微笑，他的笑容看起来总是勉强而僵硬。
亚卡重新看了看泽玛书写都第十五条的记录，不出所料。第十五条是保证格勒克矿石充足供应，但要求精灵在下一次选举中通过亚卡或未来哨兵领袖的声明，支持戴尔文继续当选或自由派的执政官候选人当选。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这已经是最高价码了。”戴尔文耸了耸肩，“对你而言是最苛刻的条件，但也是最高价码。”
“这是原则问题。”亚卡没有把目光重新移到戴尔文身上，而是继续看记录。
“那么，我们先来谈一下第七条。”亚卡仔细看了看，“以及，病房满员了吗？”
第七条，是将“病房”转移到更偏远的地方，格勒克负责具体工作和主要出资出力，但哨兵必须从哨兵内部选取一名“高层”精灵安排到“病房”主持特定的常驻工作。
这个“病房”，指的是安置“黑斑病”病人的病房。
这个病症历史悠久，与腐朽紧密联系，早在穆留克王朝就有记载。病人身体上出现一个黑斑，并且渐渐扩散，随之而来的是精神的逐渐萎靡和肉体的衰弱，直到全身发黑或者死亡。
黑斑病是腐朽轻度侵袭造成的病症，患者的身体上会出现一些黑色的斑块，斑块会逐渐变大，带来的是患者肉体和精神的不断衰弱，重者将命悬一线而难以苏醒。精灵之光可以缓解病情，但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治疗。而腐朽的重度侵袭往往直接造成疯狂和变异，正如红色撕裂者和史雷克那样。
在五十年前，万光之光奥里成为尼文的新任灵树，但过了二十年后，也就是奥里历二十年，腐朽又在尼文的静谧森林重现，并且持续了十六年……但因为灵树仍在，这次腐朽并没有漫延过多，但连续诞生了许多腐朽生物，一些距离腐朽源地较近的生灵也受到了影响。
比如安娜的母亲，身体产生了较轻的变异。
又比如红色撕裂者们，他们的父母都是正常的绿色撕裂者，但由于受到腐朽影响，他们一出生便是血红色都怪物。而摩多最为特别，他出生的时候奥里尚未到来，也就是他已经经历了大腐朽时代，而那卷土重来的腐朽将他彻底变成了恐怖的怪物。
而黑斑病算是受腐朽影响较轻的。
居住地接近静谧森林的格勒克最先出现这种病症——或者说重现。不过共和国很快采取了措施，将居民隔离了起来，并且联系了精灵。
每年的病例新增不多，但因为这次新的腐朽持续了十六年，还是让不少格勒克患上了黑斑病。共和国将这些患者隔离起来，而精灵提供可以用于缓解病情的精灵之光。
“并没有满员，实际上，距离满员还有一段距离，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戴尔文把手头的记录放到一边，“但是事情向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恶化了？”
“是的，有一些病人已经病入膏肓了，并且我们怀疑开始具有传染性了。”戴尔文皱起眉头，“我们需要把病房完全隔离开，如果病房一直待在这里，共和国会第一个遭殃。”
“第七条里没有指明安排到哪，但我觉得你们已经决定好了。”亚卡抬起头，目光锐利，“希望你指的不是往西边移动。”
狂风荒漠在尼文的东南部，如果往西边移动，那么会更接近尼文中心地带……这样的话，这件事就可能变成格勒克对精灵的胁迫。
“当然不，冰锤。”戴尔文轻声笑了两声，“我们会把它往东边迁……勘察队今天晚上才能回来，选址会在明天确定下来。”
亚卡没有回答，这不是需要道歉或感谢的事情。
“你们打算放弃病症恶化的病人吗？”
这个问题并非亚卡提出的。
戴尔文和亚卡看向了泽玛，是她问出来的。她看起来挺着急的。
“我们也很遗憾，但共和国为他们做出了这么多，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戴尔文稍稍摇了摇头，但语气中不带一点惋惜之情，“况且他们已经开始传染别人了，已经变成危害了。”
泽玛欲言又止，两眼瞪着戴尔文。
“你们不能这么做！”
“事实上，这是我们的内政问题。”戴尔文摊开了双手，“你们无权干涉。”
“事实上，这不只是内政问题。”亚卡说道，“这关乎整个尼文。”
“或许如此，”戴尔文轻轻一笑，“但如果从为了尼文的角度来看，我们更应该采取果断的措施，即使在某些人看起来会显得有些残忍。”
“你准备放弃生命？”泽玛握紧了手里的炭笔。
“用几条生命的牺牲，保护剩下的生命。”
“你们无权这么做！”
“事实上，我们有，这是共和国政府的权力。”戴尔文显得漫不经心。
泽玛几乎对他怒目而视，她咬牙切齿，丢掉了手里的炭笔，踢开了对她而言显得有些高的椅子，然后极快地冲出了会客厅。
亚卡没有回头。
“我为她的失礼感到抱歉。”亚卡也没有叹气或摇头，只是清晰地说道。
“我们可以理解，毕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精灵。”戴尔文把手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不过，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说了——作为元首和政府首脑，你的秘书机构应该由更稳重而适合的人组成，而不应该出现天真的小女孩……尤其不该出现雌性，她们胜任不了的，这迟早有一天会对你的行政造成阻碍。”
亚卡缄默了一会。
“我可不认同，雌性精灵和雄性精灵一样出色。至于后面那个问题，我不是行政人员，也不是政府首脑，更不是国家元首。”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
“我们精灵的组织形式和你们不一样。精灵没有给集体让渡多少权力，没有什么政府，也没有什么国家权力机关，哨兵的组织也都是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的，也并非什么军政一体的组织。”
“或许吧。”戴尔文小声笑了两下，“但你们有理事会，这不是你们的政府吗？”
“我认为它更偏向于自治组织。而且它早就不发挥你想说的作用了，理事会现在只记录精灵的出生和长期居住地了。”亚卡语气严肃。
他们说的理事会，是提撒时期精灵组建的议会。在提撒时代，理事会主席由提撒担任，当时提撒的权威很高，理事会成员也大多是最早降生的精灵，他们相当于精灵的核心骨干成员以及精灵们的家长，理事会的决策都是他们讨论的结果，因此理事会相当于精灵中最高权威的代表，精灵们很自然地服从理事会的管理。
不过，众所周知，提撒后来被驱逐。而早期理事会成员，同时也是精灵的核心成员，大多数不是早于提撒死去就是在提撒离开后渐渐淡出了精灵的圈子……比如努和攸奎，他们分别躲到了狂风荒漠和沃林深处。而至今一直活跃在精灵圈子里的元老级精灵，只有琪一人，但光靠她一人没办法管理整个精灵团体。
并且，理事会的权威本质上来自其成员的权威，而包括主席提撒在内的理事会成员在提撒离开后都集体远离了权力中心，导致了极大的权力真空，而又缺少高权威精灵弥补这一权力真空，于是理事会直接瘫痪了。当然了，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理事会在提撒死后很快就瘫痪了，并且再也没有恢复到曾经的地位过。
落实到具体史实上，琪是理事会瘫痪后唯一一个还有志维系理事会权威的精灵，但包括攸奎和努在内的元老精灵不愿意继续承担责任，而德弋更是直接离开了尼文，而像高格、亚卡这一类的当时的新兴精灵没有足够的权威，于是琪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同时，理事会自创立之初就一直在记录新生精灵的降生时间和长期居住地……算是一直记录着精灵们的户口。
“所以是哨兵接过了旧理事会的职责，不是吗？”
“没有哪个组织接过了这个职责。”
“一个国家总是要有自己的政权。”
“我们从来把自己当做尼文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孤立的国家。”亚卡目光冷淡，“我们始终与整个尼文捆绑，不会认为自己的利益与尼文整体的利益有所区别，更不会组建一个国家。”
戴尔文抿了抿嘴，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或许我们应该把话题转移回条约上来”
“这样最好……”亚卡话音未落，后面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精灵进来了。那个精灵看起来有些瘦弱，但在精灵里仍算高个子，他的耳朵大小适中，疲软地下垂，搭在自己的肩膀后侧上，脑袋上也没有呆毛，只有从耳根上垂到肩膀前侧的两缕卷曲的细长白毛。
是波尔，他焦急地小跑进来。
波尔走到亚卡身边，在亚卡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亚卡认真倾听着，听到一半的时候瞳孔聚焦。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抬头看向波尔。
“刚刚，凯沃见到我就急匆匆把这事告诉我了。但是他说自己得亲自去调查一些事情，所以就没有来。”波尔语速飞快，面色慌张，“他让我赶紧过来告诉你……另外，泽玛看起来挺生气的样子……”
“我们很快就回去，她很快会消气的。”亚卡停下来，若有所思。
“我们同意第七条。”亚卡接着说道。
“你打算让谁来？”戴尔文追问道。
“黛尔，或者，琪。”
戴尔文的眼神可以表明他似乎对后一个答案更为吃惊。
“我会回去征求一下她们的意见。明天你告诉我选址，我告诉你人选。”
“没问题。那么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不用谈了，我们不需要保证第一时间告诉你了——我们已经找到精灵了。”亚卡与戴尔文的目光相交。
对方的眼神比刚刚更能表现出惊讶了。
“医生不是失败了吗？”
“是那个在静谧森林失踪的精灵……至少她肯定是，医生不好说。也就是说，可能我们有两个灵魂链接能力者了。”
戴尔文的青色瞳孔聚焦了一下：“真是不知该喜该忧。”
“我们正要回去确定这件事。”亚卡站了起来。
“那最好不过了，我也有另一件事得说……我们在东边的巡逻兵，发现了一些……东西。我们看见有鸟在东边的广阔荒漠上空飞来飞去，路线明确，从边境到最近的城镇，我想鸟是不会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亚卡盯着他看了一会，仔细端详了戴尔文严肃的眼神后，才恍然大悟。
“他？真的吗？”
“我想没有第二个人，或者说，精灵。”
“这可不是小事，你确定吗？”
“我不确定，所以我也想不对我说的话负任何责任，但是这是哪应该知道的……如果有必要，我们会派人去接他——如果他需要的话。”戴尔文语意含蓄，“毕竟他独自在外十四年了，也依然能回来 不是吗？”
“这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事情……如果还有动物做出特殊的反应的话，我希望我们的合作伙伴能让我们第一时间收到。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得走了”
“当然，欢迎下次莅临。”
哨兵领袖没有回复，他和波尔径直离开了会客厅。
波尔对刚刚的谈话很感兴趣，他左顾右盼，关上了房门后，凑到亚卡耳边小声问了句：“是德弋吗？他真的回来了吗？如果他回来了，理事会……”
亚卡摇了摇头。“暂时不确定，这件事暂时保密。”
他们走过走廊，看见泽玛在会客厅外头左右踱步，脸色阴沉。她看见了出来的波尔和亚卡，转过头去，叹了口气。
“抱歉……”她的声音很细很小。
“我能理解。”亚卡为缓解紧张，微微笑了笑，“现在我们得回去了，有大事发生了。”
“波尔送来的消息吗？是关于什么的？”
“整个萤火世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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