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踯躅半晌，避开意映的目光，将手搭在鬓边，却听意映说道：
“第一次相见很奇幻，你做过梦吗？我曾在信奉巫蛊的九黎住过一段日子，有天午后，我梦到了前世。”
“前世？只有人族才会有轮回之说”相柳闻言，立刻放下手，眉头皱了起来。
“严格来说，梦里我已经死了，自裁，算横死，尸体躺在水中很久都没人来收，大体上要埋骨鱼腹……”意映陷入回忆，恍惚中微微笑了笑。
“是你，埋葬了我。”
九命瞳孔骤缩，大步流星来到意映面前，握紧她双肩，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她笑眼弯弯，黑白分明的瞳仁映着一个小小的他。
“轻点，明天给我更衣的侍女看见了，可不好解释。”意映拍拍九命的手，柔和了眉眼，踮起脚，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别担心，都过去了，我这辈子不是还没死吗？”
手上的力道骤然放松，如月下仙人、凛然不可冒犯的大妖扶着女郎双肩，头缓缓向下垂，白发遮住面颊，看不清表情。
“担心我啊？”意映将掌心覆在对方微微颤抖的手背，“这都是梦话，别当真，大美人，你这么喜欢我，可惜明天过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她伸手去勾九命的下颌，抬起来与自己平视，“啧啧啧，这面具下究竟是怎样一番绝世容颜啊！”
九命挥开她的手，转身疾步离去。
“哎，将来若在战场相见，给我看看你的真容，我一定会手下留情！”意映小跑两步对着他背影喊道。
回应她的只有两扇破烂窗扇嘎吱声。意映失笑，干脆打开窗子，廊下睡着两个西炎王的暗探，意映从妆奁中随便抓了两颗猫眼大的珠子，借风灵打在二人身上，“地上凉，去树上睡吧。”说完合上窗，不再理会尴尬的暗探们。
玱玹是西炎王与缬祖王后唯一的孙子，按理来说，婚礼规制不低，可一来他并不算受宠，还曾他国为质，二来准夫妇二人觐见西炎王时恳求过，不想因一己之私劳民伤财，故而礼仪并不算盛大。
准王子妃姊妹不丰，一些西炎贵女碍于王命，早早来到辰荣夫人处以全送嫁之礼。
此刻天刚亮，贵女们打着呵欠，聚在一起闲谈打发瞌睡。
“这防风氏不是已经投靠禹阳殿下了吗？怎么还把女儿嫁到朝云峰？”
“末流氏族就是不要脸，想两头下注呗，不过朝云峰也没什么本事，堂堂嫡出王子娶这样出身的女子做正妃。”
“哎，听说你家殿下也求娶过这位呢？”一个骄横的贵女推了推沉默不语的倕梁王子妃。
娴静的王子妃眼下有两团遮不住的淤青，她淡淡开口：“防风小姐是个杰出的女子，抛去出身，我们都比不上她。”
“哼，你自甘下贱，可别带累我们......哎？那是谁？”贵女们齐齐望向准新娘门口，一个杏黄衣衫的俊朗男子推门而入。
倕梁王子妃向忙碌的馨悦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意映的房间。
“那是意映姐姐的二哥。”
“我说过，不必来问我，一切按礼制办。”待嫁新娘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红唇轻启，略带不耐。
来人没有离开，反倒一步一步走入内室。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出现在镜中。
意映望着镜中的男子，他弯下腰，牵起了她的手。
坐着的身影纹丝不动。
“嫁给西炎玱玹，参与王位之争，你随时都有可能送命。”防风邶强硬地将意映的脸扭过来，看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不能等到形势明朗？你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因为我相信他会赢。”
“你凭什么信他？”
那双柔软的唇瓣紧闭绷紧，一言不发。防风邶蹲下身，捧住意映的脸颊。
“上次分开前，明明好好地，为什么一直不见我？”
“我不做防风邶了。”他说，“过去是我不对，我想岔了很多事，我第一次做哥哥，第一次做......情郎，给我一些时间，我谁都可以不做。”他低下头，再抬起时，眼神带上了些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想要负责你的一切，心甘情愿。”
听到这句近乎表白心迹的话，意映下意识绽放了一个甜美微笑，随后她垂下眼，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哥哥，这身嫁衣，漂亮吗？”
光滑如流水的赤色锦缎上，金线绣着朵朵若木花，精美异常，相柳攥紧了意映的裙摆，华美的裙子一直流泻到地面上，葳蕤生光。
按照中原习俗，新娘子要自己绣嫁衣的，相柳记得意映擅长刺绣，不过以前总是在内衫里留下线头捉弄他。
“这花你绣的吗，很漂亮。”
“这是若木花，玱玹的母亲是若水族，这是他们的族花。”意映注视着相柳，耐心地解答。
“不过，这并不是我绣的。”意映倏地低头一笑，“婚期太仓促，根本来不及自己做。”她用食指点了点大红衣襟上一朵小小的花，“这个才是我绣的，很粗糙。”
相柳的视线紧紧追随着她的眼睛，来到了纤细莹润的指尖。与她的话正相反，这一朵比这落满花的裙衫的任何一朵都要美丽。
记忆忽然回到了大荒流浪的五十年，他的每件衣衫上，衣襟处，她都会亲手绣上一簇小小的丁香花。
原来她绣什么花都很好看。
山野中、小村落、竹楼里，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油灯下穿针引线，恬静地等着他回家。
“虽然粗糙，但玱玹说绣多了伤眼睛，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意映眉眼带笑，说出这句话时，胸口有一种被刺穿划烂的痛快。
“这次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我们……”后半句话竟无法开口说出，他的心与他的身体第一次如此统一，如此迫切，可嗓子无法发出声音。他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卡住了了喉咙。
是那只蛊。
她种在他身体里的蛊第一次压制住了他。
“走？我们能去哪里呢？神族治下歌舞升平，虚假繁荣，视子民如奴隶，我们要一辈子仰人鼻息，身不由己。”
“更广阔的土地上饿殍遍野，满目疮痍。过去从未看过的，现在看到了，过去从未关心过的，这些年，一张张祈求的、绝望的脸全都刻在这里了！”意映握紧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哥哥，从得到洛州开始，我就发誓，绝对不会再等待别人来救我，做被命运摆弄的木偶，我看到了天命，就能够掌握天命，去改变他人的命运。”
“三娘！准备好了吗？你大哥来背你出门。”赤水小叶在门口说道。
“小妹？”防风铮等了片刻，房内一片寂静，他刚要推门进屋，门却突然打开了。
红色礼袍逶迤曳地，广袖一舒，意映环住防风邶颈项，对方将她稳稳托起，她伏在他背上，冰凉的珠翠贴上他的后颈。
“姨母，大哥，我们走啦。”意映松开交握的双手，向亲人们挥舞着，灿烂地笑着。
柔软的锦缎拂过防风邶颈间肌肤，“阿映，很痛。”他颤了颤，低声对背上的女郎说。
意映飞快扒开防风邶领口，看到一道几不可察的红痕，似乎是被金线绣着的若木花蹭到了。
山月之望、云海之隔，连丝绸也能伤人。
p.s.写得有点难受，错别字什么的统统明天再说，有特别矫情的地方以后再改。最后化用了阳光先生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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