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瘦

怀忠拖着尖细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轻声从窗口告诉褚云璟：“陛下，安王府要到了。”

褚云璟没带什么感情：“不停，回宫。”

“到安王府停轿吧，我还是下去的好。”宋熙揩了一下皇帝的眼角。

褚云璟顺势抓住他的手贴在颊边：“不，朕改主意了，朕要时时刻刻看着你。”

“既然之前都已安排好了，别让下人难做。”

“晏温，他只是个奴才。”褚云璟微微皱眉，很明显不高兴了。

宋熙把手从他脸颊边抽出，把褚云璟皱着的眉头抚平：“那他是个下人不作数，三郎想想你自己，你是大凉的皇帝，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将军上了皇帝的轿辇，本就落人口舌，若我又随你入宫，外面不知又会如何说度你。”

褚云璟刚想开口反驳说他不在乎，

“三郎，也想想我……”

宋熙的这句把褚云璟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是，宋熙自小就是个好孩子，聪慧，刻苦，他可以不要名声，不顾猜度，但他的晏温身上不能有任何污浊，他不允许。

褚云璟双手紧紧握成拳，后槽牙都咬的隐隐作痛，才闷声闷气的提高音量：“怀忠，在安王府停轿，你不必回去了，留下伺候安王。”

离安王府没几步路了，怀忠原本紧张的一直搓手指。他就是个小太监，在宫里机遇好分到皇帝的养心殿做事，归总监高寅管，因为长的白净又听话细致，慢慢在高寅公公面前脸熟，再加上高寅有心提拔，这才有今天随皇帝出宫迎安王的机会，高寅公公留在宫里安排设宴事宜。

他那见过这大场面，都说伴君如伴虎，之前只闻其表不知其意，今日可算是真领会了。

明明之前褚云璟交代好的到安王府要停，他就顺带提了一嘴“要到安王府了”，这皇帝就改主意了。他哪知道该咋办，又不敢多说话，多说多错，错了一句那可就要掉脑袋了。谁能懂啊，他欲哭无泪。高寅公公是告诉他说要他机灵点，在皇帝身边要随机应变。可他还是经验不足，哆哆嗦嗦不知所措。

如今听到褚云璟这么说，只觉得欢天喜地松了一口气，连喊停轿时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皇帝的轿辇停下，宋熙从里面走出来，他赶忙伸手去扶。宋熙没戴护腕，手臂那里只套着几层薄薄的衣物，怀忠不由得心颤了一下。

好瘦啊……

是不是只剩骨头了，怎么硌手呢还……

怀忠是在皇宫摸爬滚打了几年，但以前安王都在四方征战，从来没见过安王，只知道安王是城中妇孺都传颂的人物。今日随皇帝来也没敢多瞅几眼。毕竟直视亲王是大不敬，可要被剜眼珠子的。远远的瞅着，安王殿下身姿挺拔，一身宽大战甲倒也不显什么，现在他就在自己身侧，怀忠才真真实实感受到什么是反差。

这位征战四方的殿元羽将军，威名震耳的安王殿下，好像也没有世人传颂的那样雄武有力……

“不用扶本王了，”宋熙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走吧，回府。”

怀忠还在神游，听到宋熙开口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还拽着安王的手腕，讪讪地收了手，急忙躬身道歉。

“无妨，”宋熙摆摆手，迈步往府里走，道，“本王府里没那么多规矩。”

“你从前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人，忽然被陛下赏给本王，做一个王府里的奴才，自然比不得皇帝身边荣光。

“看你年纪不大，今日能随陛下一起过来，想必也是宫里得宠的公公。再熬些时日，总是能出头的。”

“没没没有，奴才在宫里都没得过见陛下几次面，得宠什么的太抬举奴才了……”怀忠跟在宋熙身后，立马解释道。

宋熙笑了一声，道：“你之前在皇帝身边做事，如今被送到本王府上成了本王的人，地位差异，前途之说，都没机会了，你年纪小，嘴上不说心里面也会难过吧。”

怀忠听着宋熙的话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个腿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奴才不敢，安王殿下心怀百姓，如今天下一片太平景象殿下功不可没，能跟着殿下是怀忠这辈子修来的福气，望安王殿下收了怀忠这个奴才，别不要怀忠……”

宋熙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便看到怀忠伏在地上，声音颤抖着像哭过一样。

宋熙赶忙走过去扶，心里开始盘算：？嗯？这是……吓哭了？

我……很凶么……

止小儿夜啼的说法那看来不算空穴来风……

以后还是少说话的好……

宋熙拉起来怀忠，拍拍他身上的土，说：“未曾说过不要你，本王的意思是，你既来到本王身边，就是本王的人，本王不会亏待了你，你不要因为离了皇宫心里郁结。”

怀忠愣了愣，被安王这一串话砸懵了，他就是一个奴才，生的卑贱。不在宫里做事，也得在别处做事，并没有多少难过，只感觉提着脑袋过日子的生活可以缓缓了……可安王殿下他说——

未曾说过不要他……

他是他的人……

不会亏待了他……

怀忠眼睛一热，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中挤了出来。活了十六年，一路上漂漂泊泊，他第一次感受到有个家原来这么暖。

宋熙一下慌了：“诶？怎么又哭，你怎的也这般爱哭……”

宋熙的手上下停滞了两下，始终也不知道该放哪儿安慰一下比较好，望了一眼蹲在梁上的容洹。

容洹立即从梁上跳了下来，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将军。”

“嗯，起来说话，”宋熙说，“府里陈设你都熟，容洹，带他转转。”

容洹一脸疑惑，不过将军的话总归还是要听，提着怀忠后颈上的衣服，闪身上了房顶。

“王爷，”一个扎着双髻，婢女模样的见宋熙空了下来，走上前行了礼，道，“下人们都知道王爷今日回京，府上的嬷嬷给备了茶点，王爷先回房休息，奴婢给送到王爷房里去。”

“不……咳……”他刚说出来一个字，喉头动了动，手握成拳抵在唇边闷闷咳了两声。胸口气血上涌，嘴里就感到一股子腥甜。胡忙将血吞了，收回手时顺带把唇都抚了一遍，到也没被别人看见。

小桃往前靠了靠，焦急的问：“王爷可是吹风受了凉？奴婢去传府医给王爷瞧瞧！”

她说着拔腿就要跑，宋熙给喊了回来，

“无事，只是回京途中少添了几件衣裳罢了，不必去请府医。茶点就不必给送了，拿去你们分了就是。”

小桃眉头拧了拧，细想也是，王爷可是大凉战神，小伤小病都做不得数。想着也就欢快起来，顺势道：

“奴婢来时见小四在烧水，王爷一路行军风尘仆仆，奴婢去叫他给王爷提水，沐浴更衣去。”

宋熙点头，后又遣散了身旁围着的一众家仆，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只身向内院走去。

刚进了房门没走几步，又觉得喘不上气，右手撑着桌案闷声咳嗽。宋熙按着胸口，到底是没压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抖着手从怀里摸了个白色小瓷瓶，拔开盖子吸了两口才觉得好了些，倚着桌案慢慢坐在地上，心口还在一阵一阵抽疼，动不了了，得缓缓。

看着地上那滩血迹，宋熙轻轻笑了一声。又咳血了，近些日子反倒越来越频繁，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除了随军的太医吴若甫，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皇帝和容洹。

容洹心细，又把他看的比命还重，他还记得当年就是因为他行军途经北荒，给了小孩一个白面饼子，小孩就一声不吭偷偷跟着大军跑了上百里到北疆，死活要参军拉都拉不走的模样。

他说他没有家了，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了自己，和怀忠一样，红着眼睛说他能吃苦的，别不要他……怎么能不心疼呢，算算容洹今年也才十八，战事平了，都可以娶妻成家了。

宋熙想到这又笑了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容洹成家立业。如果能，就给他办块最好的田地，盘一处风水好的宅子，让他风风光光的迎新娘子过门。如果不能，也这么办吧。就是容洹那孩子倔的紧，不知听不听安排罢了。

宋熙揉了揉心口，已经没怎么疼，他找了块白帕子擦刚才弄到战甲上的血迹。

他想，容洹是好糊弄的，像让他领怀忠逛宅子一样，想个缘由支开就好了。但皇帝那边……朝夕相处，他不知道该怎么瞒。皇帝那双眼睛跟藏了条河似的，他看不得他哭……

都弄干净了，宋熙起身刚收好染了血的帕子，就听到小四敲门送水。

他沐浴不喜有人侍奉，让小四送了水就走了。脱了沉重的战甲躺进水里，氤氲水汽蒸得宋熙昏昏欲睡。可能是赶着回京沿途没有休息好，也可能是身子大不如前了，还没做些什么总觉着累得要命。

皇帝的事，难想便不想了。 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该，

遵循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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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宋熙：“容洹，下来。”

容洹“咻——”一下从梁上蹦下来，摩拳擦掌，欣喜万分（嘿嘿，该我上场表演啦）：“将军有何吩咐！”

宋熙，拍拍容洹，把眼泪汪汪的怀忠塞给他：“带他参观咱家。”

容洹（黑人问号）：“哈？”

就为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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