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出 训女

（外[1]扮杜太守上）

杜宝【满庭芳】西蜀名儒，南安[2]太守，几番廊庙江湖[3]。紫袍金带，功业未全无。华发[4]不堪回首。意抽簪万里桥西[5]，还只怕君恩未许，五马欲踟蹰[6]。“一生名宦守南安，莫作寻常太守看。到来只饮官中水[7]，归去惟看屋外山。”自家南安太守杜宝，表字子充，乃唐朝杜子美之后。流落巴蜀，年过五旬。想廿岁登科[8]，三年出守，清名惠政，播在人间。内有夫人甄氏，乃魏朝甄皇后[9]嫡派。此家峨眉山，见世出贤德夫人。单生小女，才貌端妍，唤名丽娘，未议婚配。看起自来淑女，无不知书。今日政有馀闲，不免请出夫人，商议此事。正是：“中郎学富单传女[10]，伯道官贫更少儿[11]

（老旦[12]上）

杜夫人【绕池游】甄妃洛浦，嫡派来西蜀，封大郡南安杜母

（见介）

杜宝老拜名邦无甚德

杜夫人妾沾封诰有何功！

杜宝春来闺阁闲多少？

杜夫人也长向花阴课女工。

杜宝女工一事，想女儿精巧过人。看来古今贤淑，多晓诗书。她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相称。你意下如何？

杜夫人但凭尊意。

（贴[14]持酒台，随旦[15]上）

杜丽娘【前腔[13]】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16]!

（见介）

杜丽娘爹娘万福[17]。

杜宝孩儿，后面捧着酒肴，是何主意？

（旦跪介）

杜丽娘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孩儿敢进三爵之觞[18]，少效千春之祝。

（外笑介）

杜宝生受[19]你。

（旦进酒介）

杜丽娘【玉山颓】爹娘万福，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祝萱花椿树[20]，虽则是子生迟暮，守得见这蟠桃熟。

（合）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21]。

杜宝春香，酌小姐一杯。

杜宝【前腔】吾家杜甫，为飘零老愧妻孥。

（泪介）

杜宝夫人，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

杜夫人相公休焦，倘然招得好女婿，与儿子一般。

（外笑介）

杜宝可一般呢！

杜夫人“做门楣”古语[22]，为甚的这叨叨絮絮，才到中年路。

（合前[23]）

杜宝女孩儿，把台盏收去。

（旦下介）

杜宝叫春香。俺问你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

春香绣房中则是绣。

杜宝绣的许多？

春香绣了打棉[24]。

杜宝什么棉？

春香睡眠。

杜宝好哩，好哩。夫人，你才说“长向花阴课女工”，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叫女孩儿。

（旦上）

杜丽娘爹爹有何吩咐？

杜宝适问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绣馀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

杜宝【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

杜夫人【前腔】眼前儿女，俺为娘心苏体劬[25]。娇养他掌上明珠，出落[26]的人中美玉。儿呵，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27]，难道八字梳头做目呼[28]。

杜丽娘【前腔】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则打的秋千画图，闲榻[29]着鸳鸯绣谱。从今后茶馀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

杜夫人虽然如此，要个女先生讲解才好。

杜宝不能够。

杜宝【前腔】后堂公所，请先生则是黉门[30]腐儒。（老旦）女儿呵，怎念遍的孔子诗书，但略识周公礼数。（合）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谢女班姬女校书[31]。

杜宝请先生不难，则要好生管待。

杜宝【尾声】说与你夫人爱女休禽犊，馆明师茶饭须清楚。你看俺治国齐家、也则是数卷书。

往年何事乞西宾[32]?（柳宗元）

主领春风只在君。（王建）

伯道暮年无嗣子，（苗发）

女中谁是卫夫人[33]?（刘禹锡）

注释

[1]外：传统戏曲角色名。元代主要指末、旦、净等行当的次要角色，明清时逐渐成为专演老年男子的角色。

[2]南安：军、路、府名。宋代有南安军。北宋淳化元年分虔州置军。治大庾（今江西大余）。辖今江西章水、上犹江流域。元至元中升为路，明初改为府。

[3]几番廊庙江湖：指几次出仕又辞官。廊庙，借指在朝廷做官。江湖，借指不做官。

[4]华发：头发花白，指年老。

[5]意抽簪万里桥西：意谓辞官去故乡归隐。古时做官的人用簪子束发戴冠，抽簪表示辞官。万里桥，在四川成都市南锦江上，桥西有杜甫草堂。杜宝自称杜甫的后人。

[6]五马欲踟蹰：五马，汉太守出行以五匹马驾车，后因以五马代称太守。踟蹰，犹豫。

[7]到来只饮官中水：喻为官清廉。典出《晋书》卷九十本传。晋邓攸做吴郡太守，不受俸禄，自己运米到任，只饮当地水。

[8]登科：指考取进士。

[9]甄皇后：即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下文说的“甄妃洛浦”是把曹植《洛神赋》中的洛水之神宓妃和甄后混为一人。

[10]中郎学富单传女：中郎，这里指蔡邕，东汉末著名学者，做过中郎将的官。他只有一个女儿，即有名的才女蔡琰，字文姬。

[11]伯道官贫更少儿：伯道，即邓攸，字伯道。他为官时遭逢石勒之乱。为了保全侄儿，他把自己的儿子丢弃。后便无子。当时人说：“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

[12]老旦：传统戏曲里扮演老妇人的角色。

[13]前腔：南曲某一曲牌连用两次以上，第二次后曲牌名不重出，省称前腔。

[14]贴：即贴旦，传统戏曲里别于正旦的次要旦角。

[15]旦：传统戏曲里扮演女主角的角色。

[16]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喻父母的恩情深重，难以报答。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17]万福：古时妇女的一种礼节。

[18]三爵之觞：进三杯酒。爵、觞都是古代的酒器。

[19]生受：辛苦、麻烦。对人说，有道谢的意思。

[20]萱花椿树：借指父母。萱花，古人以为可使人忘忧的一种草，指母亲。椿树以长寿著称，指父亲。

[21]凤凰雏：喻男孩、女孩。连同上面几句，意思是说生子虽晚，终须儿女双全，一家团圆。

[22]“做门楣”古语：典出《资治通鉴》。杨贵妃受到唐明皇的宠幸，杨氏一家都得到高官厚禄。当时有民谣说：“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门楣，门第，家族的地位。楣，房屋的横梁。

[23]合前：戏曲用语。重复前一曲的末数句，即“且提壶，花间竹下长引着凤凰雏”。南曲同一曲牌连用两次以上，结尾相同的数句合唱词，叫合头，也称合前。

[24]打棉：纺纱。此为“打眠”的谐音。

[25]心苏体劬：身体很累内心却高兴。

[26]出落：显出，出挑。这里指长成。

[27]爹三分说话你自心模：话只说三分，你自己去琢磨。

[28]难道八字梳头做目呼：难道一个小姐连字也不识！八字梳，一种头梳，这里借指小姐。做目呼，四字认作目字，说人不识字。据《盛世新声》载：“认不的之乎者也。千呼干，头上争一撇；川呼三，腹内原横写；目呼四，口里少分别。”

[29]榻：通“搨”，摹印。这里指摹画绣谱上的图样。

[30]黉门：学堂。

[31]“不枉了银娘玉姐只做个纺砖儿”两句：意谓官家小姐不应只做女红，应该成为像谢道韫、班姬那样的才女。银娘玉姐，原是女孩常取的名字，这里代称小姐。纺砖儿，纺纱的用具。谢女，指晋代女诗人谢道韫。班姬，东汉人，曾补完她哥哥班固写的《汉书》。女校书，这里指才女。校书，官名。

[32]西宾：也叫西席，指座位坐西朝东。古时总是请先生坐此座位，表示尊敬。因而西宾（西席）也就成为塾师的代称。

[33]卫夫人：晋人李矩的妻子，以书法著名。这里泛指有才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