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
浓密的雾气在院子里盘旋,老旧的大门半掩着,透出幽幽的药香。
杨采薇一边盯着药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水,一边心不在焉揪着麦秸。
整个晚上,她的脑海里都不停地盘旋着潘樾的话。
“我从未收到过你的消息,不论十年前我家门口那人对你说了什么,都是我父亲授的意。”
“我想找你,只是因为我想要找到你,保护你,和你相伴一生。”
“五日后的婚礼,我还是会等你,但来不了,在你。”
杨采薇的视线转向屋内叠放整齐的婚服,大红色的衣裳在这里实在罕见。
金银丝线绣出花好月圆的图样,旁边的金钗和玉镯成双成对,都是新娘子的好意头。
它们和冰冷的屋子是那么不沾边,但在跳动的烛光下,像是一场美梦,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我就只是试一下。杨采薇在心底对自己说。
她不熟练地扣上内衫和外衣,自从小时候家没有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这种形制的衣服了。
不管是收尸,还是上山采药,都是方便耐脏的好。
杨采薇伸手触向镜子里的自己,顺着额头摸到了疤痕,她像是如梦初醒,收回了手。
蓬松的散发垂在脸前,她伸手想要理一理,却拿起金钗不知道从何下手。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杨采薇扭头望去,刚起身却被长的裙摆险些绊倒。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衣服换了再开门,门口的声音越发急促,她只好先应下,拖着婚服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门口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口漆黑的棺材正对门口。
虽然棺材对义庄来说就像吃饭喝水的器皿,但这半夜横空出现还是让杨采薇背后微微发凉。
“死了一个女人,送来寄存尸体。”
懒懒的女声从马车里传来,杨采薇这才抬头,原来是有人在的,她心里安定了些。
“死者死因为何?”杨采薇例行询问,她并没想到得到回答。
来送尸体的一般都是听命行事,具体死因还要看自己的剖验结果。
杨采薇正要上前打开棺材盖子,却听到了回复。
“心死。”一双纤细柔美的手掀起车窗盖帘,露出一张艳丽娇嫩的脸。
杨采薇还没看清,就感到颈后一痛,眼前发黑,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
再次醒来,杨采薇还未睁眼,耳边就传来呜呜作响的风声。
杨采薇双手反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试着挣扎,绳子却绑得很死,难以动弹。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嶙峋的石片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包,几根木柱子立在中间,缠绕着各色的布片。
远处一个陌生老头在摆弄各色液体,他的打扮不像中原人,桌子上摆着一把锋利泛着冷光的匕首。
这地方自己从没来过,到底是谁要把她绑架到这个地方?杨采薇默默不语。
“哟,醒啦?”站在远处百无聊赖的女子似乎发现这边的异状,精神一振往这边走过来。
声音和马车里的一样。
杨采薇仔细打量来者。
不用触摸就知道她身上那身衣服一定很贵,黑红二色不增老气,反而更衬她的娇嫩。
皮肤白皙,首饰昂贵,一看就是个大小姐,杨采薇静静等着她的动作。
“真丑,想在你脸上划两刀,都没地方下手。”女子贴近了说,身上的兰香扩散,是一种迷人清新的味道。
她的手指慢慢在杨采薇的伤疤上滑动,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灼烧的错觉,杨采薇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杨采薇开口:“我是丑,可我从未招惹你,你把我放了,我保证,离你远远的。”
女子看着她,就像看一只肮脏的小虫。
“樾哥哥怎么能娶你,那我这些年的付出,为了美吃的苦,算什么?”
“若是你,你疯不疯?”女子的声音变得甜蜜,她像是看到了意中人,眼眸里满是蜜糖。
杨采薇愣了愣,她看着女子的脸,想要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在几分相似之中,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脱口而出。
“你,你是上官芷?”
儿时的玩伴除了潘樾,其实还有一个胖胖的小丫头,她总是跟在她们背后笑着闹着,她一直把上官芷当成最好的妹妹。
但,怎么可能?
上官芷一脸无趣,开口:“你才认出来啊?”
又带着些许得意说道:“没想到儿时跟着你们背后的胖丫头还有今天?”
杨采薇顾不得故人重逢,知道对方的意图,她急切地说:“上官芷,你放了我,我和潘樾退婚,真的。”
杨采薇双手握着金簪,一边快速磨着绳子,一边真诚地表示自己的真心。
“我本来也没有想嫁他,我继续做我的背尸人,你继续喜欢潘樾,不好吗?”
手上的绳子只差一点,杨采薇看向上官芷的双眼,想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到松动。
上官芷挑眉,捂了捂鼻子,皱眉说道:“你以为我会信你,樾哥哥既然要娶你,就不会改变。”
她往后退了一步,示意那戴着面具的老头上前,轻笑着说:“只要能成为樾哥哥的新娘,我做什么都可以,包括忍受你这张,恶心的脸。”
那老头的手在杨采薇脸上一阵细细按压,杨采薇看到他手上的小刀,心里一股恶寒涌起。
杨采薇怒极反笑,她仰起头对上官芷说:“别白费力气了,你这么恶毒的人,只会让潘樾恶心,你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上官芷恨不得把杨采薇瞪穿,她上前两步想要给一巴掌。
杨采薇看准时机,抓住上官芷迅速用金簪抵住她的脖子,“都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侍卫拿刀的手通通僵住,凝在原地不知所措。
上官芷倒是气定神闲:“别白费力气了,你是逃不掉的。”
杨采薇把金簪抵得更近了些,一边往后退一边开口:“逃不逃的掉,不由你说。”
看着弱不禁风的上官芷果然没什么力气,常年背各种尸体的杨采薇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脖子勒住。
风越发大了。
退到了悬崖边上,上官芷的语气才开始变得慌张起来。
“你想干嘛?我告诉你,我要是死了,你绝对逃不掉!你连全尸都别想有!反正我只要你这一张脸就够了!”
上官芷虽然说着威胁的话,但气势弱了不少,她紧紧抓住杨采薇的手臂,生怕坠下身后的悬崖。
杨采薇微微一笑,“别怕,该死的怎么会是你呢?”
说罢,用力将上官芷往前一推,自己尽全力向身后的深渊坠去。
“啊——”上官芷被狠狠掼在尖锐的石片上,脸上一道温暖的溪流顺着鼻梁流下,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摸去。
“杨采薇!你不得好死!”上官芷反应过来,尖锐的咒骂声响彻漆黑的山谷。
一片慌乱之中,谁也没有管掉下山谷的杨采薇。
——
另一边,正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潘樾正收到侍卫传上来的消息。
他站在窗前,看着仆人侍女挂上红色彩带,将这个冰冷陌生的府邸一点点装饰得温暖起来。
他嘴角含着笑意打开字条,看到纸上的文字时,笑意凝固了——
“上官芷胁迫杨采薇坠谷身亡”
他一言不发带着侍卫冲出府门,在半路上正撞上狼狈回来的车轿。
“啊!你们这群贱民,怎么不走了!我要是出来什么事你们都别想活!”
上官芷崩溃的声音从车轿里传来,潘樾满身寒霜挡在路口,心底的怒气逐渐积累。
上官芷不耐烦掀开车门,在看到潘樾的一瞬间变得委屈柔弱。
“樾哥哥,你看我,我的脸...都是那个贱人害的,都是她...”
上官芷哭着想要扑到潘樾的怀里,她捂着半边脸,汩汩的血液从指缝露出来。
刚近到潘樾身前,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挡住。
潘樾握住上官芷的小臂,盯着她梨花带雨的脸,一字一句说:“杨采薇要是出了任何事,我要你偿命。”
说完,看也不看她,用力将上官芷甩在自己身前,转身向门口走去。
上官芷愣在原地,冰凉肮脏的地板让她华贵的衣裙染上了泥泞。
周围的下人噤若寒蝉,上官芷的眼神却变得越发狂热,好啊,好啊,杨采薇,都是你!都是你!
樾哥哥怎么舍得对我这么无情!都是你!
她颤抖着手将受伤的脸暴露在空气里,趴在地上,开始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杨采薇,你已经死了,樾哥哥注定只能和我在一起。”
“樾哥哥不是喜欢你嘛,你看,我现在也有疤痕了,樾哥哥就可以喜欢我了...”
上官芷趴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身,偌大的府邸回响银铃般的声音,侍女和侍卫都不敢抬头。
上官芷笑够了,站起来走到池塘边,伸手沾了些许淤泥,涂胭脂般细细涂在自己的伤口上。
“樾哥哥,这样的我,你可还喜欢?”上官芷的眼神又变得迷离,想象中的潘越站在不远处对她招手,告诉她自己只喜欢她。
上官芷心情很好地又划了些淤泥在自己脸上,神清气爽地回房。
下人们这才散开,府邸之内,保持着寒潭一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