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只有在深夜，万物归于黑暗和寂静的时候，人才可以真正地定下心来回忆过去。起初，在我脑海里只是一个个时间顺序错乱的、回忆的碎片。我需要慢慢地、柔和地，像解开谜题一样，把事件的碎片放在时间轴上对应的位置。我已经记不确切具体的时间了，只能单纯以“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前、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后”，用极其低的效率一点一点梳理。好在夜晚赋予我专心思考的能力，我能够把这一个完整的故事列出来，用笔潦草地把框架划在笔记本上。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我常常害怕下一个瞬间，记忆中的碎片就会被我遗失，下次再拾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种事也已经发生了。我常常感觉时间轴上记忆缺失了一个细小的碎片。或许我在几分钟以前还忆起过，甚至试着搜寻过，然最终都如大海捞针般杳无音讯了。所幸零星的几个记忆的碎片不会影响故事的脉络。希望在我一边写下这本书的时候，能如拄着拐杖缓慢行走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捡起路边的枫叶一般，拾起我遗失的记忆。

故事的开始是好几十年前以前的秋天。似乎起初是我度假时候爬了一座山。其时尚是早秋，尚带有一丝盛夏的余意。天微微泛点微蓝，冷漠地低头看着群山。山上满是单调的绿，除了违和地伫立的几根银色的电线杆和时不时开到山上的，被漆得五颜六色的缆车，越来越小地又隐没在绿海中，找不到其他的任何颜色。远远地听见有人群的喧嚣。这也难怪，假期人们渴盼与自然握手，簇拥到如是大众的景区，自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不喜欢人多，但也厌倦孤独；厌喧嚣，却恶冷清。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的杂糅，然我并不希望在思想上耽搁太多，默默地和人群融为一体。

记得是先坐大巴，驾驶员麻木地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工作，我听着几岁的小孩，或是第一次爬山罢，兴奋地为水泥路旁，人类尚未入侵的山坡上各种奇异形态的植物而欢呼，即使这种绿在任何一座山似乎都是可以看到的。我上山是为了欣赏文人笔中“独冠天下”的奇石和怪松的。这一切重复的景让人疲乏，坐在我身边的老人也已经闭上眼休息了，银丝的圆框眼镜斜斜地摆在鼻梁上。我于是也低头摆弄着登山杖，直到一声公交车排气声的巨响，驾驶员用力地拍了两下手，示意我们下车。于是抱着孩子的，拄着拐杖的，或年轻，或年老。人们便如涨潮一般从一个狭窄的门涌了出去，倾泻在新建的、黑得发亮的柏油路上。灰白而厚重的云朵遮起了天空最后一缕蓝。我亲切地跺跺脚，裹挟在人群中望前流去。

山道最边的山坡上有一条石阶铺成的小路，缠绵在乏味的绿枝中，懒散地往前爬去。石阶上被青苔隐没在泥土里。或许是前一天下过雨的缘故，泥土的清香、混杂着湿润的草的味道，便十分浓烈了。这种味道似乎有一种魔力，拽着我，要我顺着那一条少人走的羊肠小径慢慢享受寻觅。在一瞬间，关于“踏实”云云的各种名言，也同时冲入了我的脑海。我于是不再跟着人群往缆车的方向走，而是登山杖插进湿润的泥土里，把我的身体抬上这一条小道了。

我越来越往里走，人声终于消逝在身后。高大的树木，舒展的枝叶环绕着我，绿得很自然、很丰富。蝉在做最后的绝望的祈祷，时不时穿插的一两声尖锐的鸟鸣却是格外有趣。身边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了。我抬脚、落脚，引杖、落杖的机械的动作仿佛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而我已经坠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了。这是一个虚无的境界，什么都有，因为什么都没有。可以什么都做，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什么都想，但我宁愿什么也不想。和人生一样麻木地走着，不问缘由、不知结果。时间总归会往前，正如我也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