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上海的雨在傍晚时分休止了，不过太阳却似个娇羞的少女，在夜色布满天空时也未曾捕捉到她的身影。我与查良华此时已来到了人满为患的百乐门，他为我争取到了两张靠近前排的座位。孙二娘没有与我们一起，她今晚要照看咖啡馆。坐在这里，我可以嗅得到舞台上正在跳舞的舞女所散发出的汗臭味，以及周围的看客们吸烟的浓烈味道。

　　我本想着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便是走走那些我与万槭雯曾一起走过的路，算是与她真正的做一次沉默的告别。我想，今晚算我破例一次，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肯放弃女色，去追寻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事情。

　　“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想开一点吧朋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百乐门的舞女也总会像个八音盒里面的少女一样，无法停止旋转。”查良华喝了一口杯中白色的酒，劝诫着我。

　　“我会慢慢习惯这一切的。但是要是这件事放在你的身上，恐怕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我抬手招呼侍者，朝他要了一杯红酒。

　　“每个人都是如此，生活里面总是会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是啊，就像你说的，我遇到你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或许并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会享受今晚的百乐门…”说到这里，他看向舞台，欣喜若狂的拐了我一计，指着那名缓步走向舞台中央的、穿着一身青色绣花旗袍，披着一条看似廉价的米色绒毛披肩的歌女…起初，她并没有深深吸引到我，在我看来，歌女与妓女没什么两样。

　　“看到了吗，她就是百乐门最近炙手可热的歌女，白子玫。”查良华兴奋的再次拐了我一计。

　　“还不错。”我回复他。

　　“还不错？这就是你的评价吗？”

　　“我向来对歌女没什么兴趣。”

　　“看来你去了一趟香港，倒是将香港人的不屑一顾全部学来了。老淳，天涯何处无芳草！”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不过还是谢谢你。”

　　“嘘！不要说话了，白子玫要一展歌喉了！”他说完，就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椅背上，静静等着白子玫的献唱。

　　她唱着一支邓丽君的歌曲“初恋的地方”，查良华所言不假，她的歌声犹如夜莺一样婉转，脸颊也生的俊俏可人。不知不觉，我的思绪被白子玫婉转的歌声带到了1930年，我与万槭雯初次相见的那一天。

　　我托父亲的介绍认识了她，说实话，我与她初见时，我不但对她没有好感，甚至有些厌烦与她在一起的时光。而后来据她所说，她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便很感兴趣，因为她觉得那时的我虽然年轻，但是身上却带着一种稳重的知识分子的味道，而这种味道也正是她最为喜爱的。而当她询问我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感受，我欺骗了她，谎称自己与她初见便深深着了迷。其实，我第一次对她有好感，是在我们的女儿出生那一天。她攥住我的手。和我说，“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她的心里全部都是我。或许是一种愧疚，我想要弥补多年来对她的亏欠。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的本质，我也根本搞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有些人穷尽一生才读懂爱情，而我也懒得在意太多。我想爱情或许就如同当你刻意找一样东西，绞尽脑汁无法找到，但是无意间的一个回眸，却发现它就在那里。

　　当万槭雯离我而去的那一天，我才发现她所有的优点。人总是这样吧，后知后觉。

　　白子玫此时唱完了歌曲的最后一句，随后她礼貌的朝着台下的看客们鞠了一躬。我习惯性的鼓掌，却引来了一旁看客们的嘲笑，以及白子玫的一阵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

　　“老淳，这里是百乐门，并不是举行上海文学发布会。如果你喜欢她的表演，就要向他们一样，大声的说几句赞美她的话。”查良华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说我对于百乐门，就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只是觉得，这样很不尊重人。她毕竟在为我们表演，我就要为她献上同等的尊重。”

　　“这下倒好，香港人假正经的毛病也在你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了。我的老淳，我会想念你的。”他打趣的一番话，也引得我会心一笑。

　　就在我与查良华交谈的当口，两名看似喝醉的男人拦下了走下舞台，想要回到梳妆室的白子玫。她看起来正在用尽浑身解数，想要摆脱那两个散发着酒臭味道的登徒子。

　　“我要再去要一杯鸡尾酒，你也应该尝一尝这里的鸡尾酒，特别是老广场鸡尾酒，那是一种能够让我魂牵梦萦的味道。”查良华一边起身，一边朝着吧台走去，他似乎认为我此时也跟在他的身后。

　　我径直走向了白子玫，大声喝止了那两个登徒子的行为。白子玫的旗袍险些被扯烂，透过被撕扯的领口，我可以隐约看到她的双峰正在和我打着招呼。

　　“多管闲事的老家伙，她是你的女儿吗？”其中一名登徒子的话，惹得我极为不快。

　　“我的女儿在二十九年前就因为百日咳过世了，请你不要再触碰我的底线。”

　　“亲女儿不在了，想认白子玫这个干女儿了？”

　　我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怒火，攥紧拳头朝着其中一名登徒子的太阳穴打去，他倒在了地上，开始流鼻血，随后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气急败坏的看向了我。看样子，他的醉意已经消失了。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了。”我回身看向白子玫，她也含着泪看向了我，就在她想要对我说话时，我的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在我闭上双眼之前，我看到了眼前的一抹红晕，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我也听到了白子玫的哭喊声，就像是她歌声一样，婉转动人。

　　 1965年10月17日

　　上海百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