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玉姐玉潜秋（中）

在太宗和蔼却暗藏精光的目光之下，年幼的她匍匐在地面，尽力克制着周身的颤抖。皇天威压，冰冷的地面刺痛心腹，作为目睹了满门抄斩的伶仃孤女，稍有不慎她便会沦为和亲人同样的下场。

“臣…臣女愿勉励修炼，早日脱离契约的控制，将古籍双手奉上，”

“若陛下慈悲，恕臣女侥幸，得以有机会将这本属于大唐的瑰宝完璧归赵……在这之后，是生是死，愿任陛下处置。”

年幼的孩子在文武百官无言凝视之下，用力扬起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替自己争取这一线生机。

说来也怪， 这本古籍与契约之人怀有密不可分的绑定关系。在命定之人修习完既定内容之前，书不能以任何形式被他人启封，翻阅，同时无法离开拥有者的气血滋养，否则其自身将快速腐朽殆尽，化为尘埃。

为保证这一秘宝不会就此失传以及在魔道众修士中激起惊涛骇浪，太宗反复权衡，仍下令把她禁足在深宫，督促修习。

同时，在长安的朱雀门处设了黄金台，供各路修士前来与这唯一的幻术传人切磋。长安有罪人之女身怀契约一事既已暴露，一味掩盖只会欲盖弥彰，遭人觊觎，圣上索性将她推上擂台，一为速磨这把尚有雏形的剑，预备剖腹取珠；二为抚平众修之心，昭示天下他朗朗明君并未私吞这秘宝，避免图谋不轨之人借此叛乱。

而她只不过是一颗小小棋子。

不知有多少日夜，因无休无止的战斗而面色苍白的女孩哆嗦着从怀中摸出古籍，划破手掌，滴下颗颗鲜血滋养那无底洞一般的魔符。

直到那一日，她终于对所学有所顿悟，契约的无形枷锁从身上释放。她如约捧着书，毕恭毕敬地奉还陛下。

那一日，太宗大喜，下令大赦牢中死囚三日，准许他们归家探亲。但深牢大狱之人，大多都是无恶不作却不得不暂时敛避锋芒的亡命之徒，哪里还有牵挂，哪里还有什么家。

目光遥遥轻点在皇宫的琉璃瓦，被锁链拷在黄金台上的玉潜秋发丝凌乱，眼底隐隐划过一抹不安。

不少关押在牢狱深处的魔种都得知了消息。太宗从没想过让自己活下去，此番动作，不过是换了一种更好看的方式杀她而已。

不出所料，很快，她的擂台上迎来了生命中最难缠的对手。

那是一只饱经沧桑的猫魔种，目光阴沉如索命阎罗，手指尖生出的利爪泛着令人畏惧的寒光，一招一式都极其老练。闪避不急，她与对方厮打在一起，本就纤薄破旧的单衣被他一爪扫过，布料下伤痕累累的皮肤霎时鲜血横流。

生死关头，她也红了眼殊死反抗。或许天不亡她，在二人伤痕累累气若游丝时，圣上命人关闭擂台，将他们一起拖回了深宫。

猫魔种在她眼前被人乱棍杖毙，匍匐在腥臭冰冷的牢中，她合上眼，绝望地等着那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棍落在自己额头———

“区区魔种，到哪不过都是下贱坯子，可倘若只是无碍我城的魔种，逐出长安也就罢了，”

“但你，陛下本不打算留这个活口，”

尖细的声音扎进她耳中，嫌恶，而透着芥蒂，

“可谁知你入了我大唐的武道修士之列，得陛下特赦，留着条狗命在深宫修养了这些年日，却连个死囚魔种都不如，”

“杀不杀你，到头来不过是捏死只蚂蚁的事。郁潜秋，这道理你可明白？”

虽依旧高高在上，那太监却喝退了一旁的刽子手，嫌恶地用鞋尖将那猫魔种尚温热的躯体拱到她面前。

忽然之间，她艰难地呼吸着，心肺里都是骇人的血腥味，但头脑却有那么一瞬的清明。

对方这话，实实在在给了她一线生机。

玉潜秋艰难伸手，握住眼前猫魔种的脚踝，他破碎的躯体中不断溢出的力量缓缓灌入她身躯。最终，魔种肉身化作齑粉消散不见，而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头上顶起了一双崭新的猫耳。

“罢了，”末了，那尖细嗓音落入她耳中，随即唤着宫外预备的人手，“逐出去吧。”

被人一闷棍拍倒昏死，她被混在死人堆里，像垃圾一样逐出了城池。

这吃人的长安城最终还是没能缴走她性命，深宫上下，不知谁人慈悲力谏太宗，放了她一命。

就这样，玉潜秋成了亡命天涯的浪客。江湖之大，她不过是投入茫茫天堑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在不得不参与偷窃争抢的日子里，她学着不拘礼数，学着蛮横，学着快意恩仇，渐渐藏匿起心情和过往，学着建起一副属于江湖浪子坚韧不摧的外壳。

走在江边客栈，山中驿道，时过境迁的传闻中已然听不到长安曾经那名怀罪苟活的孤女，而城中是否还有人受命修炼那幻术秘法，也不再有人关心。

过往似乎已然在时间里渐渐褪色，为世人所遗忘。

但为彻底掩盖自己身上魔道的痕迹，她仍着力修习剑法。得益于与生俱来的天赋，在远走长安，游荡稷下之时，她已然是江湖道上小有名气的剑客。

那时，她还痴迷于酒。借着朦胧醉眼望向天上的明月，月光里似有年少时存身的朱楼画栋，似有祖父温和而布满皱纹的笑脸，似有秋日桂花飘香时，咬一口便满口喷香的云糕……

这一醉，便能把身世飘摇的凄苦忘得干净。直到真的微有桂花清香的甜气扑入鼻尖，她才揉着醉眼，悠然转醒。

手捧桂花的傀儡映入眼帘，公子佳人，温润如玉，气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