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舍。”魈从洞口跳下来，少年轻盈落地，还是带起些许灰尘。
“找到你了。”魈淡淡扫了因为躲闪不及被抓包，只能缩在角落里傻笑的大哥一眼。目光触及对方身上狰狞的伤口，讶异和疼惜，一掠而过，又尽力换成了严肃，他沉着嗓子，用一种拙劣的命令语气道，“跟我回去。”
浮舍清了清嗓子，把刚才的狼狈掩饰过去。
“金鹏，这伤也就看着吓人，其实吧，一点都不重……那什么，你呢，就装作没找着我就得了。就别让大家担心了，啊。”
“不行，你不回去，才更让人担心。”
对方抬起眼皮，一双清亮的凤眼望过来，毫不躲闪。
浮舍挠挠头，拿这个幺弟没辙，只能摆出一副大哥的派头瞪回去。
“金鹏，听话。”
“我拒绝。”
对方一口回绝，漂亮凌厉的眉峰凝了起来，“浮舍，跟我回去。”
“我是你哥啊，金鹏，你想想，你这么高的时候……”浮舍思索片刻，翘着二郎腿，一脸和蔼地打起了感情牌。
“嗯，所以懂点事，回去。”魈不为所动。这孩子死犟，打定主意就很难被说动，多少有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味在。搁平时还是个萌点，逗起来挺有意思，但这种时候……
“不丢人。回去，我给你上药。”魈倒是看出浮舍纠结的原因所在了，淡然道，“‘行军打仗，负伤乃兵家常事’，你说的。”
好家伙，都学会打回旋镖了。
浮舍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弥怒说了，他不笑话你。”魈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
看浮舍这样子，恐怕是说不动了。
难不成真得……
“啧，怎么可能。小团雀我跟你说，浮舍最宠你了，你稍微撒个娇，他指定听话。”弥怒怎么看怎么像是不怀好意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比谁都正经，实际上满脑子歪念头。
“我不会，你教我。”魈抬手把他二哥那张帅到惨绝人寰的俊脸推开，悠然道。
“那简单啊，”弥怒完美避坑，装作听不懂魈话里有话的样子，一本正经，“你就叫声‘浮舍大哥’他都得兴奋老半天。”
“小团雀，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了，你又生得精致俊俏，端着这张脸，对哥哥撒个娇而已，没什么奇怪的。”
算了，试试吧。
魈神色复杂地沉默片刻，然后以一种气吞山河的架势向前一步。浮舍下意识地往后缩，摆出防御的架势，却见他家幺弟一脸委屈地单膝跪地，一手轻轻搭在他膝盖上，仰头望着他。
“浮……浮舍大哥……”天晓得这少年仙人为了憋出这句话付出了多少努力，还真把自己给干委屈了。本来清冷干净的声线染上几分外露的真情，软软的像是在示弱，格外动人。再加上眼尾那抹丹霞，真像是受了委屈，红了眼眶。
“金鹏你……”浮舍咽了口唾沫，有点招架不住。自家幺弟平日里惜字如金，小时也不似同龄人般活泼开朗，安安静静的像是个小大人。这孩子以前还会“哥哥”“姐姐”地叫，结果大了就开始直呼其名。
浮舍这才想起来，魈已经很久没叫过他“大哥”了。
有多久了？十年，五十年？忘了。
“跟我回去吧。”
“这个……额……”浮舍不安分地揉着魈的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细腻柔软，不知道性子怎么就变得更硬了。他反正是知道魈叫他“大哥”是为了什么，听话？呵，不存在的。不过嘛，趁着现在，先过把手瘾再说吧——乖乖软软的小金鹏限时返场，相当难得好吧！
“大哥……”
“ ……”啊这……
“哥……”
“……”金鹏，你厉害。
“哥哥……”
“……”！！！
浮舍要炸了。
“停！停停停停！”浮舍满脸通红地直摆手，最终还是招架不住幺弟的攻势，竖了个大拇指表示甘拜下风。
浮舍心态崩了，魈也没好到哪去，脸上的色号也不见得比他大哥要浅，再加上皮肤白净，就更明显了。
“金鹏你……你厉害，大哥输了。”
“那……哥哥，你跟我回去……好不好？”魈虽然恨不得直接把浮舍拽回去，但行军打仗多年，还是知道这燕国地图不能太短。该示弱的时候就示弱，扮猪吃虎这招虽险，但很多时候还是相当好用的。最初他籍籍无名，又因为人畜无害的外表被轻视，在面对自己难以凭实力占据上风的敌人时，这招屡试不爽。但后来，渐渐有了点名气，扮猪吃虎就很容易真的变成猪了。
不过，他已经不需要了。
几百年没用过了。
大哥，你给个面子呗。
看浮舍依旧满脸的纠结，魈知道这思想工作算是黄了。
魈知道的，他哥傲惯了，受了伤就藏着掖着生怕被发现，要是小伤还好，可若是伤得重了，恐怕兄弟间还得闹些事，搞不好还得打一架。
“浮舍，你这家伙，再这样我真不管你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弥怒不止一次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火，这样的话，他也说过不止一次。
可没有哪次是作了数的。
魈知道的，他这个大哥啊，责任心很强，凡事想得周到。浮舍知道自己为腾蛇太元帅，三军之主，受伤的消息一经传出，扰乱军心不说，还可能惹得敌人趁虚而入。
所以就藏着，忍着，挺着。
魈垂眸走了片刻神，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疼。
“那你待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拿药。”最终还是幺弟向大哥妥协了，好像总是这样，魈叹了口气，清浅的眸子里一片担忧。
“我懂，不告诉别人，也不带人来。”
“你好好的，别跑了。”
“额哎呀，怎么可能，额那什么……”浮舍有些过意不去，挠着脑袋艰难地措辞，“金鹏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啊。”
闻言，魈顿了一下，平静地点点头，青光一闪，就离开了。
“金鹏回来啦～”伐难笑着迎上来，看到魈孤身只影，心下了然，也不多问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怕魈多心，忙又笑道，“也是辛苦你了，浮舍大哥他就是这样，犟起来说不动，我们原本还想着金鹏你也挺倔的，说得动他呢。不过也没关系啦，话说，大哥伤得应该不重吧？”
“难说。”魈想起他那皮开肉绽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眉头不自觉地凝了起来，察觉到伐难担忧的目光，连忙收敛了表情，“不过应是我多虑了，他都没说什么。”
“也罢了，”伐难叹息道，“还好呢，药早配好了，你过一会子拿去吧。弥怒急得不得了，我想他这会子得骂了，我去说就好，你先等等，别招他。”
“……那倒不至于。”魈想了一下他二哥这样子，有点头疼，还是赶紧两步跟上伐难，对方有点讶异地回头。他偏着脑袋笑了笑，少年人眉目如画，不是盛气凌人却自有一段凌云气质，“总不至于再嘲讽我一顿吧？”
“话说……弥怒他准备的东西多吗？”推门前，魈还是多问了句。
伐难有点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魈：“……”
于是魈盯着这一堆成山的物资开始了和他二哥的极限拉扯。
“衣服……算了吧，他根本不会穿。”
“呃……你准备暖炉做什么？”
“这是……留云真君的烹饪神机？你打算让他住外边？”
“你怎么不干脆找歌尘浪市真君借个尘歌壶……嗯……你还真借了啊？！”
小金鹏很单纯，凡事容易较真，他还真以为弥怒打算在外边儿造个洞天，直到他一抬眸看到他哥笑得相当愉悦。
魈：“……”
不是，哥，你玩儿我？
魈不想再浪费时间，拿了瓶药忍住翻白眼的念头转身就走。
刚刚走出院落，还没来得及瞬移，就被他哥叫住了。
“小团雀，等等，”弥怒追上来，笑着去揉他的脑袋，对方扭身躲开了，一脸不悦。
“好啦，别气了别气了。”弥怒眯着眼睛，递来一个酒壶，“喏，劳烦你，把这个给他吧。”
魈闷声不响地接过来，假装没看到弥怒带有求和意味的笑———更何况他也没生气———嗅了嗅，“女儿红？我记得他更喜欢月下棠。”
“是倒是。但是月下棠太烈了些，我恐怕他有伤，喝不得。暂时就先委屈他一下吧，等情况再太平些，由着他喝个够。”弥怒还是得偿所愿地把魈的头发揉得乱糟糟，像是顶了个鸟窝。
太平？可是……太平在哪呢？
……
“空，那个叫金鹏的夜叉最后找到哥哥了吗？”魈有些出神，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千年岁月的倒影，又似乎只是一片空茫。
“那个啊……你觉得呢？”空蹲下身子去捏小夜叉的鼻头，对方皱着眉头躲过去，一张小脸蹙成个团子。
空笑了笑，魈曾经的故事，再由他反讲回来，不知道算是哪种心情。
自己的故事，自己忘却，再听他人说起，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很可惜，他的哥哥已经战死在层岩巨渊里了。”空看着满眼讶异和悲伤的魈，一字一顿，“所以，我们今天去看看那个哥哥，好吗？”
这是魈变小后，第一次来层岩巨渊。
大抵是因为魈的大哥就牺牲在这里，或者是因为魈也险些无法离开，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不敢把他的小夜叉带下来。
其实魈当年对自己过往的叙述都断断续续，大都只是些许片段，没头没尾。但空那时总觉得亏欠，两千年的错过，自己对恋人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这种执念近乎偏执。所以，他总缠着魈讲讲自己以前的故事，用这种方式似乎能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
空开始觉得，魈在最后的那次战斗中变小失忆其实是件好事。他不在意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恋人长大，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将隐忍许久的爱意再度倾诉。
至少，无论如何，他现在是对方的全部。
过去，现在，将来。
都是他的。
都只是他的。
空记得某天，他们刚刚逃出生天不久，魈的神之眼也才碎裂没几天，他还没有将妹妹带回家，也没有成为天空岛的神明，他还是旅行者，寻找着自己的归处。
魈躺在他怀里昏昏欲睡，故事讲得支离破碎，他也只是倾听，然后在他家小夜叉额角落下一吻。
魈睡着的样子很乖很乖，像只小猫，散乱的发丝将俊秀的眉眼遮盖了一半。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回事，睡着的时候眉心似蹙，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尘歌壶内的时间似乎停留在春季，荻花开了一洲。却又能积着冬日的雪，开着秋季的海棠，映着盛夏的天。
四季轮转在一方洞天宝地，红叶白雪皆是少年眼中的色彩。
雪白的花瓣从未关严实的窗户飘入，落在少年仙人薄薄的眼皮上，泛起一层浅淡的粉。魈平时极易惊醒，这次竟然毫无反应，睡得很沉。
或许花永远是无害的，扰不了任何人的梦。
浓浓的药香飘满了房间，该盛药了，也该把魈叫起来了，空却突然想再多赖一会儿了。
罢了，药可以待会儿再热一次，他的小夜叉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就先别让他喝那苦水了。
他笑眯眯地闭上眼睛，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魈，你闻闻这酒，知道它叫什么吗？”空笑着看着对方接过酒壶，很认真地嗅，有点像只狗崽子，半晌，魈有点不甘心地摇摇头。
“它叫月下棠，是这个夜叉哥哥生前最爱喝的酒。”他揉着魈的头发，心头漫过一丝近乎酸软的情绪，“你倒给他吧。”
去见见他吧，小金鹏，那是你的大哥。
“空，你看这里！”魈缓缓将酒液倒在不知何人累起的石碑前，惊喜地发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竟有一束盛开的清心，周遭萦绕着澄澈的风元素力。空心下一惊，来不及阻拦，他的小夜叉已经好奇地蹲下触碰，可就在他指尖碰到花瓣的一瞬间，元素力散去，花朵化为齑粉。
“这力量……”
和我的……好像……
魈眼中明明暗暗，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在不断地翻涌。他还是单纯过分，始终不擅长将情绪细分，过于复杂的情感只会让他更加疑惑。
为什么，是什么，怎么会，该如何。
他始终不能理解。
罢了，那段让他不明所以的空缺，就交给以后去填补吧。
至少，无论如何，他永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空正不知应如何打破这该死的沉寂，却见他的小夜叉回头莞尔一笑，眼里像是绽开了满城的烟火，他说：
“空，我们再去采一束清心来吧。”
魈跳下巨渊之口，停在一个角落。那里似乎依旧残留着他曾经很熟悉的雷元素气息，他深吸一口气，鼻头却有些发酸。
大哥，我来看你了。
一壶老酒，散发着浓烈的酒香，随着少年仙人的倾倒，满满地飘散开来。这酒香极其浓烈，似乎只是闻到都会使人长醉不醒，细嗅之下却又显得清新淡雅，仿佛又催人清醒，像是如水月华映着盛开的白海棠。
桃李春风又一轮，浮世万生好梦沉。
秋雨梧桐更兼思，清酒涤尘敬故人。
他轻轻放下一束带着露水的清心，勾起嘴角。
人间太平，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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