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是个温和的人,学识也极为广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也不觉得无聊。
陵泽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少司命,你姓什么?”
“空桑皇室一直有名无姓,我这一辈排序为时,我父亲一辈是源。至于起源,我想应该是星尊帝没有姓氏,后来就延续下来了吧。”
“书上说翼族人也没有姓,鲛人也没有。说起来这些长寿的生灵,好像都没有姓氏,仿佛有了姓氏就陷入了血缘的桎梏。”
“你看的那本书可是白薇皇后的好友,出自蓝族的大历史学家,罗辑所著的《云浮海市》?”
陵泽点头,“翼族寿命长达万年,如果星尊帝是翼族的话,他现在应该还健在,说不定就在云荒的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们。”
“希望不会如你所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想他一定不想看到现在的空桑。”
陵泽立即会意,不由得发出轻笑,“何止,说不定会亲自下场清理门户。”
时影难得开了个玩笑,只是这个笑话有点冷。如果不是足够了解时政的人,还真听不出来他的意思。
现在的空桑,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一派太平祥和,实际上呢,富者连阡陌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贵族醉生梦死,平民百姓朝不保夕。
比起星尊治下期间的吏治清明,简直是云泥之别。
时影虽然足不出九嶷山,却一直多有关注邸报,纵观这多年朝中政策,他不难分析出空桑现今真实情况。
他脑中思绪纷飞,却听白寒苏说了一句“到了。”
这是一座临水的别院,整个别院都被布下了一座禁制,虽是最基础的阵法,但设置的足够繁复,环环相扣。一般这种禁制,若要通过就必须有“钥匙”,没有便只能强行破阵,可强行解开,便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一步错,步步错,禁制只会更加牢固。
陵泽当初设下这个阵法,主要是为了保护申屠清,所以她设定了仅识别她和申屠清。
“少司命,冒犯了。” 她抓住时影的胳膊,两人方才进了院子。
廊下台阶上,坐着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原本精致的长相越发可爱,月色下那双和鲛人一般无二的碧绿色眸子尤为夺目。
女孩见陵泽进来立即迎上前来,走到两人跟前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她躬下身时时影发现她的头发虽然是纯黑色,但是耳后分明有腮。
时影虽然惊异,神情未变,空桑贵族养鲛奴常见,但养这么小的倒是不常见。想到白寒苏的爱好,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她说,“我的药童。你可以叫她清。”
此药童非彼药童,白寒苏的药童,是试药的童子。
那个叫清的女孩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仍旧面带微笑,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波光粼粼的湖水。
“回去吧!我和少司命有些事,你回去吧。”
听了陵泽的话清顺从地退下了。
时影自幼出家,虽然生母因鲛人之故受难,倒也没有空桑人固有的成见,“即便是鲛人,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做药童?”
“她并非鲛人,而是空桑人和鲛人的孩子。她的祖父在世时本来有几亩地,但到她父亲一辈时因为苛捐杂税,天时又不好,故而沦为了流民。娶不到老婆,就和屠龙户讨了一个残疾的鲛人,生下了清。后来养不活了,就卖给了我做药童。”
“五年前帝君下令将田税由泰半税改为十税一。”时影记得很清楚,五年的邸报白纸黑字写着这一条,不可能出错。
“空桑分封六部,六王掌握西荒四部一郡和东泽十二郡,帝君这个云荒之主实际治下的土地只有帝都伽蓝城,可偏偏帝都被镜湖所环绕,与西荒东泽联系不算密切。”
时影喃喃道,“所以帝君的政令根本出不了伽蓝城,各地税制只重不轻,更遑论除了田税还有别的税要缴,又兼之近年来天时不和,云荒百姓只会更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没什么区别。”陵泽没什么看法,他们这些当牛马做马的在云荒连百姓都不如,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同情平民百姓。
“你说的不错,不管王朝兴衰,落在平民百姓身上都是他们不可承受之重。”
“其实你并不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心,其他的贵族也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关心有没有足够的财富让他们过上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生活。你是个好人,你从不欺压百姓,一有空便为山下的百姓施粥施药,你本不需要做这些事。”
“没什么应不应该,学法者,当以天下众生为己任,以拯黎元危难。我做的,还不够,所以才会有那么人居无定所,举步维艰。”
“在空桑人眼中,鲛人不算人,他们算……”陵泽找了个准确的词,“畜产。你的众生中,有鲛人的一席之地吗?包括清这样人类和鲛人的后裔吗?”
陵泽是真的挺好奇这个问题的。
“自然,鲛人和空桑人都是云荒的百姓,没什么分别。”时影望向她,“你乃修道之人,更应一视众生,实在不该枉顾生命,拿鲛人试药。”
陵泽挑眉,难道她还遇到是遇到一个大圣人不成?
“圣人云:天道不仁,以众生为刍狗。我遵循此道,平等看待各族。我眼中,自然是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我拿鲛人试药不假,却也未必不拿人类试药,找我来拿药的人都得为我试药。退万步讲,你如何得知他们不愿意为我试药呢?”
站在云荒顶尖阶级的空桑少司命可以表达对鲛人的怜悯和一视同仁,但白族的大神官不可以说出政治立场之外的话。
只有足够话语权的强者才有资格同情弱者。
时影本是想劝她的,却被她这句话堵住了,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她。
陵泽不想继续话题说下去,轻挥衣袖,房门无风而开,与此同时,房间里的所有灯盏都齐齐点燃。
“少司命,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