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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倒

寒霜不知燕雀意

那是押送韩凌章回京的队伍,街上茫茫无一人,一行人在雪中拖着僵硬的躯体。

“你看,这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为你而下。”这是七年前,韩凌章跟着萧家余党流放北疆,临行前,殷阙抚着他右耳上的痣,带着笑意对他说的。

那时也是这样大的雪。而如今,殷阙坐在茶楼雅间,呡了口茶,茶有些凉了。他打开窗子,覆手将茶泼出,茶水落到某人肩上,那定是刺骨的冷。韩凌章抬眸望向他,太远了,殷阙看不清他的眼神,便对他浅笑。

“陛下,这旧党该如何处置?”右卫曾景将殷阙的思绪引回。

“七年前的事,不至于赶尽杀绝。韩氏余党打入奴籍,萧氏发配充军。”殷阙的手在桌上随意敲着,“不必忧心,他们掀不起多大风浪。”

许凝眉间一皱,“亓国三皇子最近有些动作。”

“他便是牵制亓国的那根线。”殷阙笑着,其实他早已知道那三皇子的动向。

他摆了摆手,示意回宫,京城发生的,可不止这一件事。

回宫后,殷阙被政事缠得脱不了身,各部奏折堆积在桌案上,头疼得很。

殿内的香熏得人昏昏沉沉,殷阙几乎睡着了,但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悄悄向他靠近。

“云祂”安鄞轻轻拍着殷阙的右颊,唤着他的字。其实殷阙醒了,但没有睁眼,他想看看自昨日袒露出心意后,丞相大人又当如何待他。

自幼便受着安家的恩惠,又生出这些不齿的情丝,殷阙也拿自己没辙。

安鄞看到殷阙仍闭着眼,便将榻上的被褥轻轻搭在他身上。安鄞叹了口气,走向案边,将奏折抱起,放到小桌上,批起了奏折。

殷阙抬眸,望着安鄞的背影,笔直,如断崖的山峰,不知何时才能为他倾倒。

思绪飘远了,收不回来。几个时辰的光景,安鄞像是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似的,没有说一句话。偌大的宫殿,安静到殷阙能听见纸与笔碰撞的声音。

良久,安鄞才起身,走向殷阙身旁,想开口却又犹豫着。殷阙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佯作惊异地问:“子峙何时来的?有什么事么?”

“不久。陛下今日没上早朝,臣来向陛下禀报,亲耕礼的大小事宜。”

安鄞正了正色,而后便是各种条框的陈述。殷阙是知道的,但还是想听他的声音。

亲耕礼,百官同耕,福泽年年,祈愿万物皆有好的收成。

祈愿。

————

将近辰时,百官徒步走向泽田,百姓伫望。

殷阙和安鄞走向祭神台,接过礼官手上的稻谷和铜钱,撒向田间。

“播种迎春,百官同耕。”礼官高喝,各部官员走向田间播种。

约莫二三个时辰,礼成。

百姓是愉悦的,因为得了天子百官和土地神的祝愿。殷阙也是愉悦的,大抵是今日休沐,难得的清闲。

许是久在宫中未见人烟,安鄞上了马车,便一直看向那窗外。

“可是想念市井生活?”殷阙望着那背影,看出了三分惆怅。

“浪荡公子的一段过往罢了。”

“犹记当年,你月下抚琴,指尖高山流水之意。吟诗饮酒,不似这般惆怅。”

安鄞苦笑,无言。

“今日休沐,不若去长华街走走。”

安鄞点头,换了身便装,二人便出发了

安鄞去了官服,一袭蓝衣,不减当年君子凌人之息。依旧是“兰”那间雅间,只是当时年少,品茶皆觉苦涩。如今再品,便生出了清冽感。

“初次来茶楼,你不过十五,不懂茶,一口饮下,还皱眉头。”安鄞拿了块桂花糕,想像先前那样喂殷阙,却又觉得不妥,便放回去了。“如今当了皇帝,你也耐得些苦。”

殷阙拈起那块桂花糕,放入口中,“耐不住。”

小皇帝明显有些沮丧,安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觉间墨色染了天幕,长华街的夜是极美的。

————

坊间,风雨不知何时氤氲而起。

“你们可听说,当今圣上荒唐至极,丞相也不守礼法,与皇帝纠缠不清。”一群樵夫围炉而坐,其中一男子脱下蓑衣,模样却年轻,不似樵夫。

“青以先生莫妄语,若是让旁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罪过。”为首的老樵夫说道。

薛青以一笑,不过是一介贱民,自是不知道本王的谋划。

正是风雨时,驿站有些潮湿。

“诸位,薛某忽感不适,先行回房修整。”

樵夫相觑,才迟疑地施以默许。

未时,驿站熄了烛火,一片寂静。

亓国帝王家的鹰,在夜雨中仍可传信。薛青以抚去鹰翼上的雨水,取下鹰掌下的信条。他轻瞥一眼,便随手一扔。

急什么,蠢货。

子时,毒药约莫已起效,那几个樵夫是知道他身份的,没必要留着。

薛青以从窗子翻出,到马厩选了匹良马,卸下马栓向京城驰去。

夜空没了半点亮光,雨水迷了眼。但是就算瞎了,他也认得京城的路。

京城,极好的地方。

其实也不远,天不过刚泛着白光,薛青以就混进了城内。

他在一处偏僻的巷内停下,下马坐在石阶上,吹着口哨。这不是亓国的曲调,更不像朔国。

哨声到了尾音,巷口才出现一道身影。

“慢了。”薛青以不耐烦道。

“宫里遣人采买,才找到机会出宫。”韩凌章冷淡道。

薛青以见他这模样,不禁一笑,“韩少爷怎么如此落魄?给人倒粪水的滋味不错吧。”

“三皇子殿下不该是被那老皇帝赶出亓国了吧。”

“算是,这趟来京城,给你准备了礼物。”

“究竟什么,才算得上三皇子的礼物,倒也好奇。”

“过不了几日,丞相将被万人口诛笔伐。”

“与我何干?”韩凌章不解。

“别说你对那小皇帝没感情,你与他谋划反叛,你明知他在骗你,却仍存希冀。对他没感情,你会满盘皆输?”薛青以冷笑,“那小皇帝却为了安鄞,为了给安家报仇,谁管你一厢情愿,他成了拨乱反正的亲王,顺理成章继承了帝位,而你?”

韩凌章顿了顿,无言。良久,薛青以起身,向他逼近。“我知道你不会蠢到不给自己留退路,不妨做个交易。”

“涪水”韩凌章毫不避讳地对上他的目光,“涪水之兵三万,近战一击致命,善夜间潜泳,可偷袭敌人要害。只是三皇子这点筹码,不足以让我拿出涪水之兵。”

“自然是不够,只是余下的筹码,待我夺得皇位才能付得起。”

“这么自信?”

薛青以笑道,“精心部署后,夺位,如同从你袖口拿走这银锭一般简单。”

韩凌章探了探袖口,用来采买物资的银锭果真不见了。

薛青以举起银锭,“某人要被打板子了。”

随后,便飞身上马,消失在巷口。

————

丞相的住处在皇帝宫殿的旁边,是内阁大臣要求的。因为他们觉得殷阙不通半点政事,殷阙却不生气,虽然是被曲解,但能和子峙离得近些也好。

夜深,殷阙奏折也已批阅得差不多了,便拎了壶酒,想去安鄞住处转转。

他悄然向安鄞房内走去,看见灯影摇曳,安鄞正在读书。

殷阙想看看他在看什么,安鄞察觉到殷阙来了,迅速将书收起。“陛下。”

殷阙想,这不会是话本吧,跟丞相大人的形象不符呢。可这么想,又觉得跟子峙更近了些,他也不总是那样刻板的。

“你适才在做什么,子峙。”

“修撰史书。”

“是吗?”殷阙浅笑。

殷阙将酒放好,双手撑在桌上,从背后环住端坐的安鄞。安鄞的耳尖微微泛红,殷阙从安鄞身后离开,侧卧在榻上,将酒斟满,邀安鄞共饮。

许久没有如此畅快地一同饮酒了,确实不该提起那日的告白,保持这样的关系也知足了。可殷阙不知是醉酒沁心还是什么,还是想看看缥缈如雾的情丝有几分真切。“子峙,那日之后,你厌我吗?”

“提起那作什么,权当是陛下年少,一时冲动罢了。”

原来在他眼中,只是一时冲动。

殷阙将酒盏一扔,向前抓住安鄞的领口,将唇覆了上去。安鄞的脖颈被领口勒的发红,他想推开殷阙,但于心不忍,便任由着小皇帝噬咬。

直到殷阙喘不过气,才肯罢休。安鄞却压抑着,脸上没有半分颜色。

断崖的山峰从不会倾倒。

“陛下早些回吧。”

纵使是这样,他也不愿提起“情”这一字,这个吻,只怕是同情。

“好。”

————

宫殿大的有些空寂,不知从哪飞来的小山燕,满身泥灰,低旋于被夕阳镀着金边的蔷薇之中。

荒诞不经,又是一场梦,今年的春季迟迟暮暮,细雨绵延,不是蔷薇开的时节。

“怎么哭了。”殷阙问自己,却无人应答。

他用衣袖擦拭眼泪,换上朝服,便移步宣政殿。

宣政殿从未有过如此压抑的气氛,太傅的眼神,恨不能将他凌迟一般。

“陛下荒唐!古来断袖天子屈指可数,哪个不是笑柄?陛下与那安丞相纠缠不清,妇孺皆知,我大朔丢不起人!”一番激烈的慷慨陈词,太傅将笏板砸向殷阙。

笏板落到殷阙脸上。“胆敢对天子不敬,太傅之位你怕是不想要了。”

“辅佐你这样令人不齿的君王,我愧对先帝。”太傅面朝龙椅,痛心疾首道。

“陛下三思,太傅不可轻易罢黜。”安鄞道。

“你又有什么脸面开口,肮脏鼠辈。”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百官争论,但大多都是支持太傅。

殷阙看着朝堂,指摘辱骂之声声声入耳,扰得人心烦,便不管不顾,宣告退朝。

殷阙被奏折气得几乎晕了过去。民间也都在笑,都在惧,皇帝有龙阳之好。

“消息抑制住了吗?”殷阙问曾景。

“臣已在努力着手此事,只是流言蜚语不绝,定是有人在操控。”

殷阙将一本本奏折丢入火坑中焚烧,跃起的零星火焰,烫伤了手指,疼,却不想管了。

他在殿内等,等着安鄞来做了断。

“云祂。”安鄞看起来疲惫不堪,殷阙从未见他这样过。

“现下,也只得革了你的丞相位,你也算解脱了吧。”殷阙苦笑。

他知道,安鄞心之所向是万里山河,却因一个相位,被困在京城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大于情,小于心。

“解脱不了,我……”

“对不起。”殷阙将头垂下,眼中泛起涟漪。

“不怪你。我本该早些离去,不该误你。也罢,若我死了,便将我葬于江南,听说那里极美。”

安鄞进殿之前就已服了毒药,他不死,殷阙也将受牵连。

“你……”殷阙眼底露出惊恐。

“傻云祂,若我活着,流言终不会平息。”安鄞对他笑了笑,殷阙自从当了皇帝,许久没见过这般温柔的笑了。

殷阙看着安鄞渐渐闭上眼,想发疯似的哭,却失了声,只得断断续续地呜咽。

他没听到,安鄞极小声地说了句:“若我活着,定与你生死共行。”

雷鸣多舛,斩破永夜。风雨飘摇,予室翘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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