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天下为聘

时间回溯。

六岁以前，萧云最大的心愿，就是父皇能多看她两眼。

身在皇室亲情本就淡薄，她身份低微，明知父爱只是奢望，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渴求。

这天下的小孩，哪个不希望自己是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呢。

可她是后宫一个普通的庶出公主，父皇萧焱生性凉薄，子女众多，对她这个女儿几乎是不闻不问，她的额娘日日以泪洗面，像每一个困在后宫高墙之中的女子一样夜夜盼望父皇临幸。

那时的萧云最大的希望，便是父皇能与她多亲近亲近，这样她也高兴，额娘也高兴。

可惜，她从未在父皇的身上感受到丝毫的父爱，以至于六岁的萧云敏感又自卑。

缺爱的小孩是那么那么的渴望爱。

......

而在她六岁生日那天，钦天监依制为她推命，当即作了“国脉”之断言。

说她若能安然活过七十，则大梁王朝必千秋万世而不倒，而若在此之前她殒命的话，她死之日，则是大梁亡朝之时。大梁人笃信推命之术，萧焱自此对她如获至宝，百般保护，为保证她的安全，还特地把她安置在地宫之中，机关重重，重兵把守，饮食用度更是万般细致，生怕她出什么不测。

但萧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宠爱。萧焱只是把她当瓷菩萨供着，态度依然冷淡至极

她的父皇只要她能安全地活着就好，至于萧云内心渴求的，他依旧冷眼淡漠。

也许是萧云的存在给了萧焱信心，他开始不断对外用兵，尤其在灭了南晋以后，野心膨胀的他更加穷兵黩武。

与此相对应的，他对萧云的保护也变得愈发极端，他不再允许萧云离开地宫，甚至别人也进不去，地宫内的侍卫侍女也会不定期更换，为了以防万一，还不准他们轻易接触萧云，就是多说一句话都会小命不保。

彼时的萧云十岁不到，就日日夜夜待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父皇见不到，额娘更是不让见，兄弟姐妹不理睬，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婵娟，却是个聋哑人，性子怯懦至极。

所以六岁以后的萧云，最大的希望，不再是渴求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父爱，而是能离开这暗无天日，冰寒冷酷的地宫，越远越好！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因为额娘病逝，她再三逼迫，才让萧焱特意松了口，特许她出了地宫送葬。

却不曾想，会在回程时遇到那个璀璨了她一生的少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是南晋宫中被掳来的罪奴，她见到他时，他正将小妹护在身下，为她挡住宫人的殴打，若非她经过顺手阻止，他只怕就死在了宫人的棍下。

“来人，将他送去太医院治伤。”她吩咐道。

“是。”

随后萧云便准备转身离开，那少年却跪在她面前，仰着头求她庇佑，“您是公主吗？我听他们都那么叫你，请公主庇佑我和我的小妹。”

那样的姿态，颇有种威胁的架势。

不过那时她倒没在意，只是坦然道：“你有所不知，我惨遭父皇囚禁，几乎不能离开地宫，想庇佑也庇佑不到。”顿了顿，随即又顺口补了一句，“你若能当上父皇宫里的侍卫，父皇应该能庇佑你们。”

地宫机关重重，其守卫更是精挑细选，且不定期就会更换，那些被选中的侍卫，通常家人都会被萧焱软禁在宫中，细心款待，而他们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的家人自然得陪葬。

不过甄选侍卫向来是萧焱亲自过问，其标准严苛到变态。

所以她当时也只是一时心软，纯粹是随口一提，却着实没想到，在她的地宫侍卫新一次更替以后，她依例召见那些新人，居然真的看见了那个少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一排身形彪悍的侍卫中间显得格外突兀，而那些侍卫看向他的目光，居然有明显的畏惧。

她后来有问过门口那少年，他怎么就那么坚定，非要寻求她的庇护呢？

少年低下头，脸颊微红道，他也不知道，就是想离她近一点，就像看到光的飞蛾，只知道往那儿横冲直撞。

他始终记得，初见她时，她穿着白色的丧服，眸中是深不见底的委屈和疲惫，稚嫩的脸上却挂着与生俱来的皇室的高傲清贵。那样倔强的伪装，让他第一眼看到，就隐隐心疼。

而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会在往后的岁月中怎样颠覆她的生命，只是看到他时，微微一惊，却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仿佛他与他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

弘历刚成为地宫的侍卫时，守卫之地接近内殿，所以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个最受保护的公主，平日到底是什么样子。

没人能想到，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公主，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用发簪划伤自己的手臂，会把手掌放在烛火之上任其炙烤，甚至会用牙齿将手指一个一个咬破，看着鲜血淋漓的手，不哭反笑。

公主似乎并不想活着，但又死不了，只得这样嗜血般伤害自己。

侍女婵娟根本防不住，只能时刻备着药箱随时给她包扎。

而更让弘历感到惊愕的是，当他将此事禀告给萧焱时，身为人父的他居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她有分寸，不会弄死自己的，以后这种小事，就不必来报了。”语气也是十分不耐。

小事？？

即使他知道萧焱生性寡情凉薄，可当弘历亲口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他还是忍不住一颤。

那是她的父皇，居然是这般冷血。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心里该是有多痛苦难熬，才会忍不住用自残这种方式来缓解！

她手臂上的那些伤口，就是他一个外人看了都心疼，身为父亲的萧焱竟把它当“小事”搁置一边！！

弘历万分不解，他不知道皇家本就是这般凉薄的血，还是只是萧焱是如此......

之后他因为在众侍卫中表现优异，获准探望小妹，那日，他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妹，想到那个地宫之下的小姑娘，下意识问道：“小妹，你说，女孩子收到什么会开心？”

六岁的小妹顺口接道：“笨，当然是花了！”

于是在回去的路上，他顺手折了一支桃花，却又不敢当面送，便想在她入睡时偷偷放在她房中。

可他到底是小瞧了萧云，他偷偷潜入时，她的那些精挑细选、武艺高强的侍女们都没察觉到，而他刚刚落地，萧云的剑却指向了他的咽喉。

“你怎么在这里？”她冷声问道。

在少女戒备的眼神之下，他只好无奈地拿出那枝桃花，看着她，羞涩的说道：“今日，皇上准许我去见小妹了，回来的路上，觉得桃花开得甚好，所以折来想要送给公主，就当......就当是那日公主对我和小妹的救治之情吧。”

萧云闻言，愣住了，手中的剑甚至都开始有些颤抖，“送我的？”

“是。”

萧云不敢相信，见惯了这地宫之中的黑暗，桃花的粉红在晦暗的地宫中竟格格不入。

她抬手接桃花的手在空中愣了几秒，才堪堪接过，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这双手配不上那么娇艳的桃花。

目睹着萧云瞬间愕然的脸，他窘地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萧云终于“扑哧”笑出了声，弘历更是窘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几年没看到桃花了呢……”萧云笑道，“这桃花很好看，谢谢你。”

看着萧云由衷的笑，那一刻，弘历才真正发觉，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枝桃花，便足以让她开怀。

弘历心里陡然一痛。

自此，他每次获准探亲，都会给她折一枝花，看她每次看到桃花时的喜悦笑容，弘历心中有些莫名的情感，开始悄悄酝酿。

他也渐渐开始忧愁，因为地宫规定，侍卫会随机更换，萧焱随时会把他换掉，而萧焱向来同一个人是不会用两次的，这就意味着他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到地宫了。

萧云也察觉到了这些，渐渐地，她看着那些花时也不再像往日那般开怀，只是闷闷道：“花终究要谢的，人也终究会散，而这地宫照样是日复一日的黑暗......”

弘历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也无可奈何。

之后他去探亲，因为已是深冬，百花凋零，梅园又太远，来不及去，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妹妹那儿，讨到了一支红玉桃花簪子,代替桃花送给了她。

那时他为了圆场，笑言道：“公主宽心，这朵花不会再谢了。”

只是他从未想到过，第二天，他就被换掉了。

离开地宫时，他忍不住回头，便看到萧云戴着那支桃花簪，定定地注视着她。

因为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只是看到她的嘴角似是露出一抹笑容。

他可以肯定的是，那笑绝不是高兴的笑，倒像是悲伤。

弘历有些难过，他离开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再给她折桃花了......

那么好的姑娘，却要被困在这晦暗压抑的地宫中，本该是天花烂漫的年纪，却只能不断地伤害自己来试图反抗着冷漠无情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