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近来，天气转暖，紫禁城的春天到了。

乾隆穿梭于四方城内，哪一回抬头，瞥见皇宫内飞来了两三只燕子，方知春意到来。

轻叹一声，便又转回视线，继续在这方块之地奔忙。

他自然是想起那只燕子了。

前些日子，紫薇进宫请安，闲聊时提起了她，才知道这丫头又和永琪跑到江南“行侠仗义”去了。

之前明明还在大理，这会儿又待不住了。

还真是只小燕子，到哪儿都不能拘着。

这个如同樊笼的皇宫能留她两年，也是不易。

思绪至此，不免就想起早前紫薇的话来——“小燕子说，因为您亲自喂她吃药，她就再也抗拒不了当格格了。”

想来，他也算牵绊她的因素之一吧。

放下毛笔，将批好的折子放在一边，端起一旁的茶杯，呷一口，清淡的茶香舒缓了疲倦的精神。

做皇帝简直没个清闲日子，想起那个鲜活跳跃的身影和她的趣事，疲乏便见消减，虽会遗憾她不在身边，但总归有不少回忆可以聊以慰藉。

春寒料峭，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岁了。

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十公主降生了。

这一年，他六十五岁。

这个岁数有子，任谁都会欣喜万分，对于这个公主，他更是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搬到她的面前。

和其他公主不同，十公主尤其热爱弓马骑射。

看着她活泼的样子，他恍惚间看到了另一个热情奔放的灵魂。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轻轻摇头，会心一笑。

人老了，动不动就会想起以前的事了。

他看着十公主一天天长大，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一步都没落下。

倏忽十多年过去了，原来襁褓中的婴儿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不得不说，十公主的到来给他的晚年生活增添了很多色彩，虽然有很多不舍，但也不能耽误她婚嫁。

皇室公主从来都是联姻的工具，不是远嫁蒙古就是与外族通婚，又或者是作为笼络大臣的棋子。

但对于十公主，他却一反常态，就近嫁给了根本不需要笼络的家臣丰绅殷德――他给和珅一家的荣宠，根本不需要依靠下嫁公主来维系。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即便公主下嫁，若是想她了也可以随时宣她进宫叙话，就像紫薇那样。

然而，乾隆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发地强烈起来，源头还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那一年，他将欣荣指给了永琪，这是他一直以来最为后悔的事，也是所有事情的开端――香妃是导火索，他的一道“杀无赦”则是点燃一切的火种。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不论如何，他已经失去了两个最爱的孩子，无法挽回。

然而，一场梦境，却惊得他一身冷汗――

梦里的他，终究是抗下了老佛爷的压力，在欣荣与小燕子之间，选择了后者与永琪完婚。

小燕子高兴地直掉眼泪，泪眼汪汪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带着激动地哭腔说，“皇阿玛，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您对我这么好，我刚才还对您大吼大叫，我真是太不应该了！您罚我吧！就算您这次打我板子，我也不会跟您怄气了！”

这副场景，应该是他做梦都想看到的画面吧？

可自己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全然没有给十公主指婚时的欣慰。

不过也算说得过去，毕竟永琪不是丰绅殷德，身上的枷锁终归是要多一些的。

可他又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皇阿玛，您怎么不说话？”小燕子顶着红肿的眼圈看着他。

他才缓过神来，和往常一样，一手揽着她，腾出另一只手为她拭去眼泪，“小燕子，皇阿玛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你在朕心中的地位，是谁都无法取代的。”

自从南阳一别，这么多年，他再也没见过她。

他之后也有过几回微服出巡，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她和永琪，也许，他们是真的害怕这个皇宫了吧？

“皇阿玛！”小燕子听了这话，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一旁同样噙着眼泪的紫薇连忙拉着她，“小燕子，快别哭了，赶紧和五阿哥向皇阿玛谢恩啊！”

小燕子大梦初醒般从乾隆的怀里退了出来，和永琪一起跪在皇上面前，“谢谢皇阿玛！”“谢皇阿玛成全！”

乾隆看着这一对璧人跪倒在自己眼前，心情怪异得很，他‘应该’高兴，‘应该’与他们一起分享这难得的喜悦。

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怀着复杂的心情，叫他们起来，却莫名地被二人相携的手刺了眼。

察觉到自己心思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对小燕子没有偏见，更不会觉得她配不上永琪。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腹部有一股火在燃烧，一直烧到胸口，涨得他又酸又涩。

这种心情，他从未体会过。

电光石火之间，他冒出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想法，径直将自己惊醒……

醒来后，他忍不住扶额，脑门上全都是冷汗。

他不是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待吗？！

他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对小燕子……？！

乾隆忍不住回想和小燕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诧异地发现，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关于她的事自己还记得一清二楚。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小燕子是那么地虚弱，又是那么地无助，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着企盼与渴望，仿佛他是她所有的希望。

只那个眼神，他就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她不是刺客。

包括她身上的画和诗，他也照单全收，几番言语，就匆匆认定了她格格的身份。

连令妃都劝他，是不是仔细地调查一番，再做决定，但被他一口否决了。

那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根本不想用常理去思考。他只想着她就是他的格格，就是他的女儿，他们之间一定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他是皇帝，自然想怎么样都可以。

于是，小燕子成了还珠格格。

正如他所说，他有众多的儿女，却不曾有一个像小燕子这样活泼可爱，经常逗得他开怀大笑。

如今想来，他也有众多的妃子，同样没有一个像小燕子那样让他心疼怜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有过爱情。

后宫佳丽，宫外美人，他又有数不清的情缘。

所以，面对小燕子时，他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对于这个明艳的小姑娘，他只想让她一直挂着笑脸，一再地娇纵，特权更是给了又给。即便她会惹自己生气，情绪过后，却又忍不住放下自己的尊严反过来去哄她。

这样的特例，全皇宫，独她小燕子一份。

他把这份感情归结为父女之情，他想只有父女亲情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为她付出，这么努力地想让她高兴。

可这个梦，却让他看清了自己，也让他第一次正视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东西：

小燕子和永琪的婚事，明面上他确实很努力地帮他们争取――和老佛爷据理力争，甚至气得她几度昏厥。

众人都说，他是出于老佛爷的身体考虑，才不得不妥协永琪的婚事。所有人，包括小燕子都表示理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要成全他们两个，谁也拦不住――毕竟，他才是这个国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他有时也扪心自问为什么。然而，当他刚冒出这个念头时，就下意识地将其搁置一旁，压根儿不给自己继续思考的机会。

如今看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他当时偏执地认为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远不到海枯石烂的地步。

他尤其不信任永琪，不相信永琪真的能舍弃了额娘、阿玛，舍弃了他即将到手的一切，而只要小燕子。

他几乎是怀着冷漠的态度去看待他们的感情。他甚至做好了给小燕子再觅良人的准备――谁都可以，唯独永琪不行。

至于原因，他用永琪是一个优秀的储君人选这个借口来说服自己。毕竟，他这个曾经的皇储、现在的皇上，是最有发言权的――但其实，小燕子对永琪毫无保留的爱，才是他近乎无情地阻止这段姻缘的真正原因！

他没有想到，永琪要比他想象中好太多，留下了绵亿便离开了。尽管他还是让小燕子等了两年，可他会用一生来补偿小燕子。比起他这个辜负了很多女子的‘皇阿玛’，永琪总是个痴心人。

突然翻出深埋已久的感情，乾隆只觉得脑仁直跳，呼吸都急促了不少。已是耄耋之年的他早已不年轻了，经不得这么大的情绪变动。

太监宫女赶忙进来为他端茶送水，捶背顺气。

他蓦地想起两人的差距，不仅仅在于‘父亲’这个身份，还有他们之间沉重的二十年光阴。

过了几年，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六十年期限，他便传位给了十五阿哥永琰，自己做了太上皇。

说起来，他的子嗣虽多，却个个活得艰难，能长大成人的子女不多，永琰还算差强人意，他最钟意的还是永琪。

近来，内务府送来了几只颜色喜人的金丝雀，说是给他解闷儿。

他听了有些想笑，他又不是京城的纨绔子弟，哪需要这些招猫逗狗的玩意儿？

不过，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别说，时不时地听这些小家伙叫唤几声，这日子还算有些乐子。

直到有一天，几个小太监浑身颤抖地跪在他面前，哆哆嗦嗦地跟他说了一大堆，都是什么“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之类的请罪话。绕了一大圈才听明白，原来是一只金丝雀今早死在了笼子里。

也不怪小太监们害怕，当年圣祖爷也是因为“毙鹰事件”而彻底厌弃了八爷，以至于有了后来的畅春园迁出事件，八爷差点没死在搬迁的路上。

乾隆当然也生气，毕竟年纪大了，对生死之事免不了有些敏感。但今天，他却不想追究了，只说了声“把那些鸟儿都放了吧”，便不再去管。

看来，鸟儿的本能就是向往自由，他不该妄想留住自由的生命。刚好了几天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

正emo呢，却听得小太监来报说，有一只金丝雀，笼门打开了也不走，拿手逗它也不往外飞，让他来拿主意。

奇哉怪也。

他亲自去看，发现确实如他们所说，那只金丝雀非但不走，反而在笼子里上窜下跳，叽叽喳喳，简直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这个情况，他很难不多想，红着眼眶吩咐那些小太监好生照看它。

他紧盯着那只活蹦乱跳的鸟儿，心情很久没这么激动了。

是你吗，小燕子？是你派你的鸟朋友来看皇阿玛了，是吗？

不是也没有关系，皇阿玛看着它就像看着你，一样的。

而后，他每天都会到廊下坐坐，去听它叽叽喳喳。

终于，嘉庆四年的正月里，他合上了疲倦的双眼。

弥留之际，他依稀看见一个小小的黄色身影飞近了，又逐渐得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