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三）

前线西炎辰荣两国战事正酣，据逃回去的伤兵说遍地白骨，血流千里，俨然成了不断吞噬生者性命的绞肉机。西陵珩虽嫁到皓翎为后，可心里最挂念的还是西炎，如今拿到亲族传信，上书哥嫂尽皆奔赴战场，不免心生郁郁。

若非为联姻之事，她这时也是披甲提剑的将军，为西炎国民奋战厮杀，而不该像这般久居深宫，活成端庄麻木的皓翎王后。

整日争权夺利，和少昊的爱妃斗法。

她靠着窗弦，闪烁日光透过窗外高树间的枝叶间隙扬扬洒下，照在举起来的那双白皙玉手上，找不出一丝幼时练武的薄茧。看的久了，甚至隐约有些厌恶自己身上的绫罗华服。

她宁愿活在塞外边疆的荒漠黄沙中，迎向风沙远望，也不愿做那由金玉裹挟变得枯败不堪的泥胎塑像。

轻轻阖眸，掩去一闪而过的泪光。

“娘亲!”

稚嫩童声传来，伴随奴仆焦急杂乱的步履。西陵珩抬头，只见殿内正中央那扇凤凰展翅大屏风后绕出一个小小人影，双髻粉裙，粉雕玉琢，欢快的扑进西陵珩怀里。

正是大王姬玖瑶。

世人皆道王后独爱幼女，更甚关心俊帝，却无人知道她守护的其实是流淌着自己与爱人共同的血脉结晶。她当然爱着小夭，否则不会因为女儿一点难过就唤来明仪妃警告，完全不顾俊帝想法。

西陵珩摸着小夭微微沁出汗的额头，顿时心疼的无以复加，接过婢女锦帕轻柔覆上，柔声道:“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小夭笑容灿烂，“因为想见到娘亲。”

她的手一顿，心中泛起酸楚。

偌大王宫里，只有小夭会如此赤诚。

“娘也想着小夭。”

名义上的夫君兀自宠爱他人，久不踏入这里，连带对小夭都稍有冷落，惊起下人们议论不断，宫中流言甚嚣尘上。

她不关心，却忘了小夭年岁尚小，正是需要父母关怀的时候，昔日溺宠疼爱的父王现在连面都见不到，难怪会失落。

这么想着，西陵珩抚过小夭隐约可见日后风华的雪白面庞，在那双恰似故人的亮晶晶眸子停顿片刻，再开口，声音已然沙哑:“小夭，若有一日，我必须要和你父王分开，你会跟着谁？”

小夭楞了楞，大概想象中这个问题距离太过遥远，她几乎从未思考过。可迎着母亲莫名哀伤的目光，她竟然有预感，那日终将到来。

孩子的自觉很准。

轻易发现父母藏在平静表面下的裂痕。

她要跟谁？

母亲永远用最温柔热烈的怀抱环着自己，会记得她最爱吃什么，睡不着时还会讲些神怪志异，那么多人物在眼前栩栩如生浮现；而父王，他以前也对自己很好，常把她抱在膝上梳出精致发辫，明明是宫女的活，他却能做的很好。

但从什么时候起，她见不到他了。

宫女们说因为皓翎王很忙，他背后背负着一个国家的强盛兴衰，难免会有些冷落。可小夭分明看见明仪妃款款步入那处宫殿，与他亲密相拥的姿态，他笑着将艳丽春花簪在那人鬓边。

他从来没有那么对母亲。

小夭想了很多，或许失望太多次，以致心底喷薄涌出的委屈不甘也显得微不足道，话语坚定:“娘亲，带上我吧，你去哪儿我就在哪儿。”

父王身边有人陪伴，可娘亲没有。

她只有小夭了。

西陵珩抱紧女孩柔软娇小的身躯，强忍住泪水，一如平常般矜持优雅，颤抖尾音却出卖了她此刻复杂心情:“好，好孩子。”

她最不放下就是小夭。

她当然可以走得干净利落，一匹快马就能回到西炎，但万一小夭放不下父女之情，她一厢情愿也没有意义。

幸好，幸好。

西陵珩哄走小夭，让婢女拉着去凤凰林玩乐。倏然垂眼，映出桌案上未写一字的休书，终于有力气执起笔，将许多年前咽下的血泪之语铺满绢帛。

这一刻，全部束缚都破碎开来。

不再有皓翎王后，只是西陵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