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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难雕,美玉难得

宁安如梦:边塞风尘

萧黎一晚未睡好,次日。

对着铜镜,白芍一边给她上妆,一边道:“郡主这是何苦,逝者已逝,燕夫人在九泉之下,看到郡主这般,定是不能安息的。”

萧黎手里玩弄着一支翡翠玉簪步摇,仿佛镜中憔悴之人不是她,语气还有些轻快:“我无大碍,快些梳妆吧。”

她要去奉宸殿补觉。

白芍从小便跟着萧黎,知道自家郡主的脾性,简单梳了个发髻,插几支圆润的玉簪,连流苏步摇都不用了,抱着清玉琴去了奉宸殿。

上午两堂课,卯时到辰时是第一堂,跟着赵先生学《诗经》,一共一个时辰;辰时二刻到巳时二刻是第二堂,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也是一个时辰。

只是吧,这赵先生一言难尽。

光教她们读《关雎》,句意,诗情,一个也不讲。

死记硬背。

课还没讲完,自己先坐到一边喝茶,只叫她们自己看书,等时辰一到,受了大家的礼,拿起桌案上的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他一走,萧黎眼皮一垂,头靠在臂弯,酣然入睡。

这催眠曲似的课,她没有在课堂上睡着是对赵彦宏最大的尊敬。

沈芷衣转头看了小憩的萧黎一眼。

带着冷意的晨光从窗柩的缝隙里洒下,正好照在那张白皙恬静的脸上,度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似是在安抚着这个熟睡的小家伙。

赵彦宏迎面撞上谢危,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时二刻的课,怎的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他淡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做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可官高一级压死人,这不是他们这些闲职能说的,只谄媚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耽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略略一欠身。

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来。

沈芷衣微微一蹙眉。

谢危款步从殿外走近来,目光在趴睡的萧黎身上停了一瞬,并未多说什么,到殿上站定,把琴搁置在案台上,试过了音。

现在是两门功课之间的两刻钟[半小时]休息时间,可谢危坐那里便有一种奇异的威慑力,众人不敢高深喧哗,甚至也不敢走动,个个十分乖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满殿清净。

谢危坐在一边,对宫人道:“今日风大,把窗关上吧。”

宫人应下,轻手轻脚地把窗户关上。

看书的沈芷衣忽地抬眸无声看了谢危一眼,后又看了一眼小憩的萧黎,才慢慢收回目光。

她这步棋,好像走错了。

时辰一到,谢危走下台,在萧黎的桌案上轻轻叩了两下,转身又站到殿上。

萧黎睡意朦胧地起身,与其余人一道向谢危躬身一拜:“学生等拜见谢先生。”

谢危摆手道:“不必多礼。”

高处的书案上搁着一把戒尺。

谢危垂眸看了一眼,随意拿起来把玩,叫众人坐下后,道:“今日要学的是琴,诸位小姐大多对此已有了解。不过眼下既然跟了谢某学琴,便请大家把往日所学都忘了个干净,全当自己没学过,从头来过,重新开始。”

萧黎看见他拿戒尺只觉得头疼手指疼。

她能舞刀弄剑,吟诗作画,执棋对弈,但是!琴,她是真的不会啊。

其实她于琴之一道天赋不算差,只是肆意潇洒的日子过多了,心难静,便难学。

“古人云,内合五行,外合五音,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琴。”

“学琴不易,逆水行舟……”

谢危的言语平和,既不高高在上,也没看她们不起。

先前众人见赵彦宏讲学是一副不耐烦的姿态,一想谢危乃是在前朝为皇帝和文武百官做经筵日讲的帝师,平日素有圣人之遗风,可心里难免担心他与那赵先生一般疾言厉色。

听他这般宽厚,都不由放下心来。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沈芷衣和姜雪宁。

如果可以,沈芷衣是真不想谢危来给她们讲学。

谢危的文采是不用多说的,可这圣人皮囊下的魔鬼心肠,想想就令人心生恐慌。

接下来学指法——

萧黎看着面前上好的琴,又看看自己的手,匀称白净,是抚琴作画的好手,她心一狠,把手搭了上去。

这一下,差点没把琴弦给扣断。

旁边的沈芷衣听到这声后都懊悔不已。

她怎么就忘了,阿黎这琴路过的狗都不愿意听呢,更何况是学琴多年的谢危。

萧黎心中哀嚎,右手搭在琴弦上都不敢动了。

到底是谁,是谁造出来的琴!

好听是真好听,难弹也是真难弹!!!

谢危眉头一皱,眼皮跳了跳,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弹的,除了萧黎,谁还能弹出这刺耳的琴音?

真的是……美玉中的朽木。

……

回首过往。

雪洞内,谢危侧头病殃殃地靠在石壁上,脸色已经比昨日好多了,身侧的枯草上有一块红绳玉佩以及一串羊脂玉珠。

萧黎拾了几根柴火回来,外面下着小雪,萧黎打了个哆嗦,往快要燃尽的火堆添了点干柴。

萧黎拍拍手上的灰尘,道:“谢危,你天天抱着这琴,本郡主好歹救了你一命,弹一曲听听?”

谢危抬眸看她一眼,竟真的弹了。

琴音如山泉击石,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一宁。

遇难险境,琴声悠扬,恬静美好。

萧黎杏眼闪烁着亮光,眉梢眼角的英气藏去,只余下温情,目光清澈无垢。

身上的浅碧衣裳虽然纤尘,却与这双杏眼格格不入,一曲终了,谢危抬眸静静地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郡主不学琴吗?”

琴?

她挑断过十三根琴弦,弄坏过两张好琴,四张劣琴,谢危这琴,一看就是好琴。

萧黎摆摆手:“学过两年。”

气走过七个先生。

后面萧远实在拉不下脸来请先生教她琴了。

“郡主不妨一试?”

试试就逝世。

谢危只听了一道琴音,便受不住,真的很难听欸!

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听的音色?

……

现在回想起来,谢危都头疼的很。

一道身影挡住了日光,萧黎心虚地抬头,谢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郡主那两年,是天天骑马射箭去了吧。”

萧黎更心虚了。

好吧,学琴的两年,她确实逃过课。

翻墙,钻狗洞,爬树,她都做过。

拉上姜雪宁去骑马、逛街。

谢危瞧她不敢抬头的心虚模样,知道自己猜中了,轻叹一声:“你先安安静静地坐着。”

萧黎哀哀地看了谢危一眼。

好丢人。

可她真的不喜欢琴。

啊啊啊啊啊。

沈千柔怯生生开口:“谢先生,那个指法我还不太会……”

一个时辰过去。

萧黎坐在座位上,半闭着眼睛,反正不然她碰琴,打会儿瞌睡还不让了?

待人走干净了。

伺候的宫人们也散了大半。

萧黎当然看出来了,自己这是被留堂了。

萧黎心里哇凉哇凉的,抱起琴跟在谢危身后进了奉宸殿偏殿。

奉宸殿偏殿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还有烧着银骨炭的暖炉,高高的书架上堆满了典籍。

萧黎紧绷的心弦在踏入偏殿时松了。

好暖和……

谢危,怕冷?

谢危将自己的琴挂了起来,指了指空置的琴桌,转身在靠窗的暖炕一侧坐下,看了眼萧黎,搭下眼帘道:“你倒是自来熟。”

萧黎接过小太监奉上的茶,秋茶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略略饮了一口,清甜无涩,“熟人嘛。”

“琴你再弹一遍,好好弹。”

萧黎脸上的笑意一僵。

只要不提琴,大家都是好兄弟。

看着琴桌上的清玉琴,萧黎想死,迟迟不抬手。

谢危道:“不是想要玉佩吗?好好弹,便还你。”

萧黎一听,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看向谢危,挨千刀的!

萧黎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指落琴弦,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段谢危教的《调弦入弄》。

这次下手没那么重了。

只是,指法有些不对,调也不准。

第一遍弹完,比谢危想象中的好点,也只是好一点。

谢危起身,走到琴桌旁近看,“继续弹。”

萧黎紧紧张张地又弹了一遍。

谢危蹙了蹙眉,道:“此曲通篇相应,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放松些,不要按得太紧。”

萧黎尝试放松,又弹了一遍。

谢危略略向前倾身,左手挽了宽大的袖袍,右手伸出,琴弦触动,与萧黎的琴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危侧头看萧黎,问:“看清楚了?”

萧黎木纳地点了点头,翡翠耳坠也随着动作幅度摇晃,添了一分灵动,她道:“看清楚了。”

“那你再弹一遍。”

哎,人生不易。

谢危收回手,萧黎的手指便落到琴弦上,确实有所进步,调准了些许,指法错误少了。

谢危点了点头,只道:“朽木可雕。”

萧黎抽了抽嘴角。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冠上“朽木”二字。

断断续续弹了小半个时辰,谢危终于满意了。

今日或许会是谢危教萧黎抚琴生涯中,最顺利的一次,后面真的就是鸡飞狗跳,吵嘴甩脸,谁也不服谁,完美诠释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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