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深夜,周身是一如既往地宁静。可以说,她对此相当满意,手指不停歇地在屏幕上敲打。备忘录里满是她心里最幼稚的想法。
此后,她在主界面随意地滑动着,点开软件,看一眼,退出。再一次陷入无底的沉思。
显示屏的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三分,她无意中瞥到,一阵无厘头地思考过后,又无意义地翻动起屏幕来。
死一般的沉寂无法抑制她翻涌的内心。再一次点开备忘录,她却笑了起来。
“普通却又不甘,不甘却又无能为力,感性又虚荣。我永远是那么自以为是的,觉得不需要别人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己可以消化,但是却一直没有和自己和解。不想再伤害自己了,也不想再祸及他人了。我该怎么办呢?”
她嘲笑着前不久刚写下的语段,心里却有挥之不散的阴霾。
“我被记过了。”
“我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她忽而想起,几个小时前刚与外婆大吵一架,就因为她惹下的麻烦。
亲手将她推出了的房门,以及复杂着跳动的心的自己,和抑制着不愿掉下的眼泪。
不知为何,她不是感到气愤,只是突然又没有了希望。
是又,这已不是第一轮。
这样的夜晚持续了整整六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
每日每夜地想着疑惑猜忌。感到绝望的不是自己,也什么也把控不住的思想,在喷薄欲出,好似她希望血不客气地流出那样。
好困,却不想睡觉。睡觉也好累啊。思考也好累啊,想着好累,也好累啊。
明天不想去学校了,不想再起床了,不想再睁开眼面对让自己无法服从又无法改变的世界了。她最简单最简单地想着想着,手机从下垂的手中滑落。
她没有睡着,只是感到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实际上,她确实累得想闭上双眼。
她想,这样也不错。于是第二天正午才悠悠转醒。早已过了上学的时间,她也不急。
既然没有叫我的人,便勉为其难地放纵一天吧。
随意地扎起散落的头发,又仔细地拉出高额顶的模样,满意地照照镜子里的人。
后知后觉地清晰起意识来。她正哼着歌,满心快活的时候,烦恼总是不期而至。
啊,对啊。我被记过了。我怎么那么开心呢。手中的梳子从忽而僵硬的指尖掉落,掉落在地。相砸而起的声响吓到了她,使她浑身颤抖,无力地瘫倒在榻榻米上。
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好像做梦一样,自己涉及校园欺凌被严重警告处分了,喜欢的人因此更讨厌自己了吧?会不会影响招生录取呢?家里人怎么看待自己呢?好烦好烦好烦。所有人都通通消失吧。
她睁大眼睛,紧盯着空中不存在的一点。却突然跳了起来。拖着身子来到窗前,拉开窗帘的一瞬间,阳光倾泄而入。她享受般地沐浴其中,心里充满了恐惧的希望。
好景不长但不长也是好景。
她心里允许了眼角的晶莹悄无声息地流下,它才终于自由地流淌起来。
她终于喃喃低语道,伴着混杂的心音。
“你好,翁舒婷。”
其实,她并不是讨厌陈桉。讲心里话,她也挺喜欢她的。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陈桉都是不错的人。学习成绩又好,长得漂亮,还刻苦用功,除了性格以外……不过,她的性格总比我好多了。翁姝婷默默地观察着完美的人,总是忘乎所以的,也总是在与自己的对比中,得到完美即是完美的结论。
每一次这样想时,她的嘴角总是不经意间上扬,好似心在自嘲。这是一种无奈的苦笑。
翁姝婷喜欢完美的人,也惧怕着完美的人。他们太过耀眼,以至于总是刺伤她羡慕的双眼。完美真的太可怕了。
她总是疑惑,为什么世界上存在着“完美”,为什么总有人拥有着别人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的一切幸福,为什么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默默注视着陈桉的时候,心也是颤抖着,如此地想。有时候真希望能取代她。
陈桉,杨嘉宇喜欢的人,确实令人喜欢,这才是她最恐惧最厌恶最无法接受的一点。
恶意来得很突然,她起初也不太在意。只知道手不自禁地撕下便利贴,黑笔在纸上撕裂着洁白,留下醒目的几个字——
“心机婊去死吧”
回过神来,她吓了一跳,汗流浃背。
但她还是将便利贴留在了陈桉的桌上。在陈桉到来之前,无数次地看向她的座位,想起身撕毁恶意的证据,带走冲动与无理,趁它还未伤害到任何人。
可此刻虽如坐针毡,却无力支撑起大脑与肢体的她,只是趴在桌上,死死地盯着那黑色的字迹,希望用眼神烧毁字条,却又是带着矛盾地期待,好奇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令她有些失望。 陈桉没有任何反应——至少在她眼里她是多么冷静而无谓地将字条利索地撕下,便开始了一日的晨读——多么完美的应对,这使她有些气恼。
难道她真的不气愤不疑惑不恐惧吗?翁姝婷不解,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突然想追究与探索这个秘密。
说难听点,她萌生了极其恶劣的想法,想看看她的完美能达到什么程度。她期待自己的刁蛮能引起哪怕一点的不满,暴露出她完美之下的弱点。
她不否认,当时的自己甚至有一丝兴奋。直到全身发抖才停止念头。
后来的每一天,她都留下相同的字条。有时变着花样,也随着时间推移越发猖狂。她认为陈桉应当最珍惜书本,于是趁她不在时偷藏起她的书,想看她着急的模样。更甚时,便扯掉书的封面,或在扉页胡乱地涂抹,从中她获得了无法形容的快感,并深深希望着能看到她惊慌失措,或是哭,或是喊叫,无论如何都行,千万不要在板着张脸。她就这样疯狂地做着,笑着,回顾起来也唾弃这样的自己。
但似乎上瘾一般,她确实沉迷于这样的游戏了。
这是一场名叫“毁灭完美”的游戏,而她多么想赢,至少当时是的。她只是想着胜利,想着无暇之物在自己眼中露出破绽,就能得到向来或缺的满足。
只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是个不完美的人。而她却想成为赢家。
终于有一天,翁姝婷迎来胜利的曙光。她看见陈桉的脸上显露出惊异的表情,听见她无奈的叹气声。翁姝婷捂着嘴偷笑,伏在桌上的身体连带着桌椅一同微颤。
她克制住心中的躁动,回过头去。“你怎么啦?”
却没曾想听到有史以来最令她恐惧的打击——
“没事啊,就是被针对了。”
怎么可能。陈桉仍是一脸平静,似乎毫不在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啊,怎么能这样?”翁姝婷十分愤懑。陈桉怎么能不气愤?她凭什么不气愤?
翁舒婷直瞪着陈桉。
“没关系,不影响我学习。”陈桉微笑着看她。
她居然还安慰我,居然还安慰我!啊啊啊啊,她该死的完美!!!
翁舒婷一时无语。
此后便更加过火,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天跑操结束后,她看见陈桉独自一人回到宿舍,突然心生一计。
早也看室友不爽了。她走进卫生间,将所有的牙膏都一丝不苟地挤出,看起来快没有了的也用力地挤推,双指反复而快速地加紧摩擦。越挤心里越满足,越快乐,越无法自拔,简直想尖叫出声。好在她克制得了。心中是无可奈何的快感。
返回教学楼的路上,她装模作样地陪着室友上厕所,终于在上课前赶回了教室。
午休时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直到晚间就寝前,一位室友在即将刷牙前往杯里看了一眼……
“啊!”她惊讶地大叫起来,引发令翁姝婷厌烦的阵阵讨论。
“到底是谁做的……!?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要回家!”说完她的眼泪便流淌下来。其他人立刻围上前去安慰,咒骂着不干人事的东西。经过安慰的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同学是个级其胆小的人,有时翁姝婷觉得她有被害妄想症。比方说她现在就哭喊着要回家,不然她就会被谋害(“全寝的人都很危险!呜呜呜呜…”)引来了四面八方的人,包括各个寝室的人与生活老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没头没尾的安慰话。
翁姝婷对此周围的一切感到十分厌烦。因此捂住了耳朵。她的动作引起了另一位室友的不满。
“喂,你不安慰她就算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哦,你不会就是……”她上下打量着她,满脸猜疑与嘲讽的神色。
这时一同上厕所的人跳出来替她证明:“不是姝婷啊,她每节下课不是和我聊天就是陪我上厕所。”
翁姝婷在一旁默默地听,嘴角隐隐浮现一丝笑意。
“话说,课间我看见陈桉进宿舍楼了。她不是通校吗?为什么要回宿舍呢?”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阵沉默。
“不会吧......”胆小的同学胆怯地开了口。
“陈桉?她不像这样的人啊。”另一人也表示质疑。
“说知道呢。人不可貌相。”
“……”
翁舒婷留下一句,接着便表示时间快到了她要抓紧洗漱,拿着脸盆走向公共洗漱间。
结果是,效果很好。对于陈桉的怀疑,不到一天就广为流传了。
翁舒婷暗里嘲笑室友及同学的愚蠢。
彼时她仍旧不满足,正是这份贪恋的欲望,让她彻底陷入了亲自挖掘的坟墓。
她只是想学习一下恶毒女配的做法,把女主关进小黑屋,让小跟班教训羞辱她什么的,她只是觉得有趣。至于后果,一概不论。
整场比赛,她虽然站在网外,心却在幻想着陈桉被欺负的画面,陈桉生气难过亦或是什么都好的负面情绪,想象着陈桉是否会反抗或求饶。
她甚至没有看杨嘉宇一眼。
还有什么是比见证完美破碎更美妙的事呢?她不知道。
她太想获得这场游戏的胜利了。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远远望见陈桉被消防员从火场中带出时的碎片,她终于受到了心的谴责,理智一点一点倒流回她的大脑。她终于感到愧疚。
完美确实破碎了。完美此刻是脏乱不堪,不省人事地被带上救护车,她确是胜利的赢家。
可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也没有感到哪怕一丝的快活。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倒头就睡。第二天的晨会,就得到了严重警告的噩耗。
或许这就是自食其果,她想。
恍然间,坠入低谷。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
她在日记里胡乱地写着。写着没头没脑的话。
“你是神经病吗?”
“你是傻瓜吗?”
“你也是一个我吗?”
或许是吧。
记过的那一天,她耗在家里,怎么也不愿返校。只是在日记里发疯。
“我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为什么生气。我不明白自己的情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很难过。我爱幻想,所以我爱发呆。我爱发呆,所以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但是我怕黑,我还怕鬼。我的舍友们怕天怕地怕空气,我笑她们胆小。我虽然实实在在不害怕虫子,也可以一个人待在黑暗而狭小的房间里,但其实我真的会害怕。我觉得世界对我很不公平,但是又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了。我总是很希望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我又有哪里可以去呢?长辈们说,要改变你自己啊。可是她们从来不告诉我怎么做。我也认为自己独特,我也有时因为这一点觉得自豪。但更多时候我都在反思,在难过。我多么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啊,明明一点也不快乐。我的初恋,喜欢我的闺蜜。我的闺蜜,与我最讨厌的人玩在了一起。我和她绝交了。我所经历的校园欺凌,仍旧历历在目。我所被骗的经历。我所付出却被践踏的真心,你说我是不是傻,老是想起这些事。
我还是忘记不了我的过去,我还是改变不了现在的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不是完美的人,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普通确努力的人呢。”
她的心里话,一直存于此。这是都属于她的小世界。
她轻轻往前翻看着,每一页每一张纸,都是饱经折磨的沧桑。她是个报忧不报喜的傻瓜。
“我自然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向着我,但是好奇怪,我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时也知道是自己的错别人说的有道理,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是不受自己的控制,甚至有时当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都要缓好久才记起我现在在哪在干什么。去年下半年那会,老师让我回答问题,我记得,我记得啊,我只是想了想就说出了答案,但我没听到“请坐”。去看老师的时候,发现早就已经请了另一个同学答完了题目。而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答题解题的过程,就好像我的记忆被裁剪掉了一样,我想了好久都不明白。”
翁姝婷笑了。现已成为屡见不鲜。她继续无关痛痒地看着,仿佛在翻阅他人的故事。
“前段时间一个同学问我关于生死的问题。她说很害怕死后没有思想的样子。我告诉她“既然你真死后都没有思想了,哪还会想到这个啊”顺带一提,她便是开我有分裂症玩笑的那位同学。她是别人眼中纯纯的搞笑女,其实心底很缺安全感。我和她像,所以能看得出来,我也理解她的感受。她曾经在心理课上给我做了一份“看你有多了解我”的测试题。我答错了两道,一道是:我曾经没有什么症?另一道是:我尝试过自杀吗?其实我看见题目的时候,我就知道哪里不对了。但我更愿意让她知道我相信她是一个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的女孩,我第一题答了抑郁症,第二题答了没有。自然像前面我说的,我答错了,所以她是有过病史的人。她问我怕不怕死的时候,我没有直接回答她。假设这是一道题,那就只回答怕或不怕。但她不是份试题,要的不会是“答案”。我回答她:
“我觉得吧,怕不怕死有时候也要看情况。像我现在,当然是怕的。因为我身边还有很多我喜欢的事物和人,我还有梦想没有实现,还有事情没有去尝试,况且到现在我都没有被所有人放弃呢。这里还是有人爱我的,如果我突然消失,他们一定会很难过的,这就是我怕死的原因。”
翁姝婷忽而如鲠在喉。继而观看……
“……不过我平时还是不怕的。其实我相信有前生后世的(一般般),我觉得有句话说得很对“不用害怕死亡,因为你死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害怕”。你害怕死后没有思想,可是你现在不是讨厌很多人吗?有了你害怕失去的思想反而更难过害怕了,所以我觉得,真的不用怕这个。”
她也明白了我的潜台词,我真的觉得特别开心,激动地想哭,但我没有那么轻易把感情摆在脸上。我猜对了。她告诉我,她问过很多人,大多回答她怕或不怕,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为什么。那之后,她问我为什么那么容易生气,生气就会掉眼泪,掉完眼泪又因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继续哭而被别人说矫情、“不会有人一直向着你的”。我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的家庭挺好了。虽然父母在国外工作,但从来没有受过温饱上的问题。哥哥姐姐每一代都在重点读书,我也不例外,而且算是家里最小却成绩最好的了。我长得不丑,副科我也擅长,是那种主课不听也会,副科上手入队的人,但就是脾气不好。但是让别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是,我难过的原因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很幸福心情却总是很低落!”
很幸福是吗?翁姝婷无法容下有关“幸福”的字眼,继续翻页。
“小学的时候其实我还很听话,就是爱哭,不是发脾气的哭,就是纯属小孩子那种害怕,难过什么的哭。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原因被欺凌了两年。她们孤立我欺负我的理由极其的简单,就是我好欺负,脾气好不会反抗。
说实在的,我很后悔,如果我早点告诉父母,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我反抗了,我打人了,老师向着那个学生,我当面指责她的不公……我觉得被欺负反抗是对的,现在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开始反抗之后我变了,我觉得有些事情我自己是可以处理好的,哪怕被闹得再大,只要我没事就好了。
我知道我处理问题的方式有错,总是问题复杂化也让我很苦恼。我真的很抱歉,对于我的父母,那些被我坏脾气伤害过的人,因为我的敏感被我远离过的人,当然还有我自己。
如果当时没有把事情闹大,现在大概也是平平淡淡的了吧。我有病,但我更愿意相信我没有,按照我的性格,我的脾气,那张纸和字算个老几。”
……
可惜现在的她无法说出“算个老几”的逞强话。她有些羡慕起过去的自己了。
当时的我,虽然也不快乐,但至少还有赢的希望啊。这才是真正的赢家。
她苦思冥想。时光不停地流淌。最终她提起笔,用尽全身心力。
她在日记上的新页写下——
“2014年的我,我想你了。”
她的日记上有关于杨嘉宇的描写:
“ ……但是我很幸运,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2015年1月1日,元旦晚会。
我与杨嘉宇相遇。
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和我不同,他很上进,热爱劳动,孝顺,还好相处。
相识那天,他说我好可爱啊。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每一个都是这样说的。她们总是说刚认识我的时候感觉我很可爱,后来觉得很搞笑,再相处就觉得冷漠了。
我的父母刚离开我去国外,所以我整天魂不守舍的。他的热情却让我开始注意到他。慢慢的,被他吸引。说来也怪,我喜欢上了这个乐观开朗,与我那么不同的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各种优点,还或是所谓的异性相吸吧,我虽然仍旧对这个世界失望,
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当时就觉得,他就是我的新世界。”
[2015年1月1日]
夜晚,城市穿上了华丽的衣裳,一盏盏灯火如繁星般点缀在寂静的夜空,璀璨夺目。
月色如水,静静地洒在城市的大地之上,与繁星点点的灯火一同构成了一幅醉人的夜景画卷。
而并非仅有静态的美。操场的看台前人声鼎沸,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一双双闪光的眼睛期待着晚会的开幕。
翁舒婷先前一直躲在幕后,此刻终于探出脑袋观望——她即将上台了,感到格外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登上学校的舞台,面对几千名学生……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原来是主持人。
“准备好哦,要上台啦。”他微笑着,拥有阳光的明媚。翁姝婷一时看得入迷。
“……嗯嗯!”
“嗯…哈哈,你好可爱啊。不要紧张,加油哦。”
翁姝婷闻言惊讶地看着他,观赏他,心加速了跳动。她目送他走出幕布。
主持人上台了,宣布晚会正式开始。紧接着是一片欢呼雀跃,笑声不断。
翁姝婷轻盈地跃上舞台,开启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出……
她闭眼,不看任何人,眼前只有心中所想。所见皆是繁华,满心欢喜,旋转着跳跃着,脑海满是鼓励的暖。
灯光闪烁迷离,掌声经久不息。
她偷偷喘息,望却台下的乌泱,油然而生的幸福伴着自豪感,悄然走入她的心房。
很累,但也很满足。
她下意识地回首,望见了他含笑的眼眸。就此沉醉。
当时翁姝婷唯一不想承认的是,她似乎真的喜欢上了他。晚会结束后,她到处向人打听(因为此前她是个很腼腆的人,所以虽然到处打听,实际上每次在问到答案前都打退堂鼓)主持人的信息,知道了他是同年级泡泡中队的班草杨嘉宇。
而且,听说他人很好,他们班的学生都很喜欢他。
翁姝婷开始想象他的一言一行,想象和他结交朋友,一起相处的画面,感到无比的幸福。
但她一直羞于启齿,她不敢迈出主动交友的一步。
常常,经过他班的窗口。悄悄地站在走廊上遥望那在沐浴阳光中闪闪发亮的男孩,欣赏着他被照耀得金灿灿的发丝,翁姝婷渐渐觉到脸颊发热了。
于是她每一天都出现在走廊上,装作悠闲地晒太阳,实则眼神从不离开一人。她喜欢看着他,寒冬里心也暖暖的。
当时的她,也只认为这是同学间的欣赏。直到,春天来临。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春天。它远比严寒的冬还要严寒。
科学老师说,积雪融化需要吸收热量,于是融雪时总会比平常要冷,或许春天寒冷的原因便在于此——如果温州下雪的话。不过,温州当然没有下雪啦。
真正让她发颤的,是另外的原因。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之后,翁姝婷与远在重洋的父母大吵一架。因为此前她总是考第一,从来没有失误过。可这一次,她只考了第二名。
而第一名,正是杨嘉宇。
翁姝婷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不明白父母为何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为什么非得第一名不可,为什么因为一次失误就否定她的努力。她不明白,她只觉得伤心。同时也因为第一是杨嘉宇而为他感到自豪。
最终情绪崩溃时,她朝电话里的父母大嚷:“我不考第一你们会死是吗?”而后就赌气地摔断了电话。
她只是抱膝坐地而哭,根本没料到这将是她与父母间的最后一通电话,尽管播来的铃声在她耳边回响了十余次,她仍旧没有接通。
再后来,是外婆告诉她,父母在归途的飞机上遇难了。
她哭了好久也无法释怀。
至于友情,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人。
翁姝婷总是努力争取第一,仿佛这样变能够弥补此前的遗憾。
只是她没有足够的好运,也无法做到最佳的优秀。尤其是父母去世后,她发觉自己慢慢怠惰了。
她无法接受也无法改变的怠惰,日以继夜侵蚀她的全身。
上课的时候,会走神,想着什么也没想的心事。时而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眼花,为了不扰乱课堂,也只是静静地趴在桌上。
而老师也无法通知她的父母。
以往简单易懂的事物却越发难以理解了。仿佛全世界都在向前走,唯独她在原地踏步甚至是后退,而她的后背没有可以提醒的墙与崖壁。
她的情绪也好,思虑也罢,似乎都不再是她的附属。没完没了地入侵了城墙,在夜降临之前,就蒙蔽了整片天空。
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似乎病了。
懵懂无知的恐惧于心中萌芽,在怀疑与猜忌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她找到外婆,小心翼翼地问:
“你觉得,我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
你呀,就是太矫情,一天天只知道胡思乱想。外婆只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否决。你呀,就是想太多了!
她忽而感到无由来的无望与无力。但也只好独自回到房间,独自擦干未流落的泪。
一头栽倒在床上,裹着被子的身体无助地颤抖。脸前的被褥又被浸湿。
时光仍旧流逝。同学们渐渐厌烦起她低频的磁场,逐步远离了她。而她则是一天到晚的失落,沉默,越来越不爱开口。她知道周围的人讨厌总是发呆的怪人。
成绩也不断下滑,下滑,最终掉出了前一百名,外婆对此非常不满,再次责备起她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她悲观地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究竟有多么难受。就想得了严重的感冒,却没有热水一般,口干舌燥。
翁姝婷抱着儿时的相册,又流下了眼泪。为什么,外婆不帮帮我呢?
不久后,迎来了期中考试。她凝视着面前的白纸黑字,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好像看天书一般,皆是熟悉的陌生。无从下笔。
交卷之前,她就一直呆呆地坐着,右手勉强握着笔。直到铃声响起,她才慌忙写下名字,交了白卷。
出成绩的那天,班主任将她叫到办公室。令人惊异地,却是温柔轻声地询问。
“姝婷啊,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闻言,她瞬间红了眼眶,双腿轻微发颤。班主任扶着她坐下,话语间满是安慰。
她终于抓住救命稻草般,吐露出心中所想,毫无保留……
她只知道,曾经有人想拉她一把,但她怎么也抓不住那一双手。
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给了她希望,现在却又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呢?
班主任明明当时满脸慈爱地说,有什么心事都可以找他,随时随刻,无论怎样也会帮助她的。
她抬头看着雨滴随着伞沿低落,豆大的雨点不停地砸落在她用力支撑的雨伞上。
她有些走不动了,靠在小区门前的栏杆上。双眼无神地望着灰蒙的天。
天,天上满是乌云。
她呢,刚被班主任从家中赶出。
来错时候了呢?但是……
明明不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要许下承诺呢?爱撒谎的大人们……
无所谓了,反正不会有人愿意真心帮助我。
她的状态愈发恶化,最终到了无力起床的地步。尽管耳边一直是外婆恼人的叨烦,但温暖的被窝,是她最后的温柔乡。
她宁愿闭上耳朵,不去听任何繁杂。
落日时分,余晖随着耀眼的太阳一同进入了她狭小仄逼的卧室。
她的双眼颤动着,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杨嘉宇缓缓走近了身旁。
“我家和你住的进。你们老师叫我把作业带给你。”
“啊……谢谢…”
他坐在身边的床沿。“一天没有上课,以你目前的状况进度恐怕跟不上。我们班的进度很快,已经学过这篇文章了。我来给你讲讲吧。”
“嗯……嗯。”翁姝婷撩起一侧垂落的碎发,脸颊有些发烫。
杨嘉宇细心地为她解读着,而她细心地品味他的嗓音。他的面容,是温柔。他昏黄中的眼睫,轻轻煽动她的心。
真想永远活在梦里。
翁姝婷知道,杨嘉宇是个完美的人,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她因此感到过胆怯与哀伤,心底的自卑隐隐作祟。爱恋的心却战胜了疼痛,她还是深深地陷入他的暖。
杨嘉宇,我好喜欢你。她想,心里暗暗地笑。
无论何时,他都是惹人瞩目的他,不论是舞台赛场亦或是演讲,他的一言一行都似微风徐徐吹拂她一草一木。目光都被他深深吸引,仿佛无底的黑洞。是他支撑她走过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是他给予她重返校园的勇气。
翁姝婷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于是深深地爱恋着,她闪闪发光的男孩。
他不会明白她复杂的痛苦,因为他没有她的困境,而他有爱他的人。她却因此而庆幸。她是矛盾的碎片。
因为她是破碎的,所以喜欢上了完美的人。
因为有心灵的慰藉,再遇到什么也不足以害怕了。
很幸福是吗?嗯,很幸福。
直到,有人打破这份藏于心间的平衡。她无法原谅。
……
[2021年]
避过媒体与互联网的洪流,翁姝婷终于是在风头过后返回了学校。只不过,没有人愿意正眼看她。哪怕他们也曾是她的帮凶。所有人都避着她,暗里议论她,嘲讽她,她终于也感受到了陈桉的感觉。
他们说,她是步入后尘的厄运。
风水轮流转。异样的眼神,时刻汇聚在她的身上,让她心满是颤抖。
令她最绝望的是,杨嘉宇在看向她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她唯一还能够嘲笑的是,那些伪善之人迟来的“正义”。
生活还是要继续,学习也不会因此停息。翁姝婷整天埋头苦读,试图以此来麻醉自己,忘却心中一切烦杂。
她好久没有如此用功了,桌面上,抽屉里,塞满了做完的题,写完的卷子。有人笑她,认为是陈桉鬼上身,翁姝婷被恶念附体了。
翁姝婷从不做解释,只是不停地逃避现实。
模拟考结束后的两天实践活动,在前往基地的长途大巴上,她独自一人坐在后排,凝望窗外的天。偶然会有微光闪现,更多是云。
两天的活动,很有趣,也很令人崩溃。随机分配的八人寝也好(翁姝婷原寝六人,包括陈桉通校),亦或是优秀学员的评选游戏,她只是再也不想参与。
尤其是优秀学员,虽然她知晓被评定也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图个乐而已,却仍旧会下意识地认真。但凡夹带竞技性质的游戏,她都格外排斥,正是因为自己要强的性格,以及心里对获胜的执念。
生活中什么都想赢,真的会很累很累。
有的人被万众期待会倍增信心,而有的人则会感到压力无比。翁姝婷明白大多数人对此都抱有积极的态度,于是也不好说什么。
劳动奖章的评比,颁发给劳动速度快质量高的同学。翁姝婷眼见周围人相互合作,共同领奖的画面,回顾起自己的形单影只,笨手笨脚探索着完成任务的模样,突然觉到孤独。
阳光奖章的评比,颁发给心理课(有关艾...病)上积极思考踊跃发言的同学。每个人都认真阐述了对其的了解,玩传染游戏时,也快乐地笑着,即使被最好的朋友“传染”也笑着拥抱对方,唯独没有人愿意接触与拥抱“传染源”之一的她。
智慧奖章的评比,以团队合作答题为主,得分最高的小组推选三名优秀学员(评选要求:累积答题两次及以上且为团队获取20分及以上)。这是她离胜利最近的一次,作为组长,她考虑安排答题人员,为了扬长避短和保证每个人累积答题的数量足够,她很用心地做了计划,而且还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了别人(送答案),考虑如何完善与修改答案能为团队获得更高的分数。她承认她做这一切是希望团队推选她作为优秀学员,实际上她也确实履行了组长的职责。团队总分350,其中200分是由她争取的。但由于她将答题机会让给别人(应该说把答案送给别人),最后的评分也仅仅只有20分。
团队最终以高第二名1单位分(10分)的惊险分数胜利。万分激动之余,队员们纷纷开始讨论起心目中的候选人选。
自然,没有人想到她。
最令翁姝婷不可思议的是,杨嘉宇作为利益既得者(指收答案的人是他),竟大言不惭,仿佛正义而关切地问她:“姝婷,你为团队 补充 了几分?”
或许他真的是出于对她努力的关注吧,可在他“补充”一词传入耳朵的一刹那,翁姝婷心中的月光突然崩塌了。
若不是看在过往的爱恋,翁姝婷一定会不客气地回道:“我200,你补充0分。”但她终究还是忍下了。
曾经的室友,不约而同地指定了陈桉。
四选三的终末,她还是输了最后一轮黑白配。
颁发奖章的时候,她趴在窗边默默地哭,甚至思考着,是否是命运注定了她的失败。
她浑浑噩噩地走出智慧宫的馆场时,心里仍是悲观失望,没有人安慰。
合作奖章,也因为与同学间僵硬的关系,与愈发失控的身体状况,毫无胜算。
就这样,尽管为获胜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仍旧是一个奖章也没有得到。
看着领奖台上荣获各类奖章的开怀大笑的同学,甚至满载而归的仍旧闪闪发光的他,翁姝婷心中的无奈与失落达到顶峰。如果可以,她多希望当场死亡啊。
周围嘈杂的声声笑响,众人脸上所挂的开朗纯真的笑容,似朝阳一般刺瞎了她嫉羡的双眼。她双手抱头躲在臂膀间,也无法避免光芒的波及。
一抬眼便看见优秀的人,好烦好烦。
一抬头便听见他滋滋冒火的内核,好烦好烦。
所有人都赢了,只有我是输家。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颁奖典礼究竟什么时候结束啊??!
彼时再见领奖台上他的微笑,曾经的骄而不奢,志气轻狂,在她眼里都化作了嘲笑。
她突然有点因为他太完美而恨他了。
突然无法再因为他的闪闪发光而暗自窃喜了。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她真的好想好想,哪怕得到一枚奖章啊。就算是对她努力的奖励,对她实力的认可……
是,她想弥补的遗憾。翁姝婷真的太想赢了。
归途,蓝天很美。翁姝婷安慰地想,至少蓝天很美,也有机会独享。
但人一旦陷入悲观的沉思,一时总是难以自拔。翁姝婷真的认为,她没有做赢家的命。
头倚在洁净的玻璃上,泪水结合呼吸的温热,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忽而有人坐在了邻座。翁姝婷惊异地回过头,一下便望见了陈桉的眼。
这便是她日以继夜憎恶着的,何时都充满稳定与安宁的完美的眼。此刻她的心却柔软起来。
“你很想赢。”陈桉悠悠道来之言,尽数唤起心之血液继而流淌。“想成为赢家,对吗?”
翁姝婷瞥见她隐隐挽起的嘴角。
“你是来嘲笑我的?”
对方却报以微笑。
“只要你想成为赢家,你就能是一个赢家。”
陈桉留下话语,起身离去。只留翁姝婷一人愣在原处。
只要我想成为一个赢家,我就能是一个赢家……吗?
与命运无关,只是我是否希望……吗?
翁姝婷陷入沉思。
她回顾起几天来的努力,以及努力不被重视时所产生的不甘与失落,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早已将自己当作一个赢家。
只是没有得到认可与发掘而已。仍埋在地里的化石,难道便不是化石了吗?她何尝不是已经成为一个赢家呢?
况且,这是心灵的评定啊!赢家!
她的心忽然好温暖,阳光忽然透过窗帘沐浴了全身,眼前的世界忽然明艳起来……眼角的泪忽然滑落。
原来,成为赢家是如此简单……
原来,原谅无错的完美也是如此简单。
翁姝婷也忽然想起,尽管如此,成为赢家也是有条件的。
她明白自己做了许多无法挽回的错事,明白它们无法原来,明白自己带给他人的伤害毫无逻辑也充满恶意。此时此刻的她开始思考如何改变,还有……
如何道歉。尤其对陈桉,她格外抱歉。
自然而然,她也宽容了杨嘉宇。她已然无心再恨了。
黄昏的余晖如同柔和的交响乐,于大地奏响,万物镀金。微妙的暗紫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
翁姝婷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她面前,面带疑惑的男孩,依旧闪烁着。
“杨嘉宇。”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语气仿佛做最后的告别。
“什么事?”
“我很抱歉。”
“什么?”
“你可以抱抱我吗?”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心里并不惧怕拒绝。
晚风轻轻吹拂过发丝,飘扬在眉眼之间。
不出所料,杨嘉宇皱了皱眉,回绝了她的请求。
“嗯。再见。”
她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
远远地,她望见微笑的桉。
或许是笑容的感染力吧,她终于鼓起勇气,遏制心底的退却,朝向陈桉一步步走近。
她站定在她面前,犹豫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陈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来向你道歉。对不起,那么久以来为你带来诸多烦恼,我真的很抱歉。”
陈桉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你当然可以不原谅我,讨厌我也没关系。是我做错了,我不会再逃避我的责任。我只希望能表达我的歉意。你能听我说完,真是太好了…”
翁姝婷笑了笑。“还有,谢谢你。”
心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翁姝婷松了一口气。
翁姝婷与陈桉谈了许多未曾出口的心事。它们因为闷了太久,都已腐烂发臭。
翁姝婷不怕破窗效应。她相信陈桉的完美。
“人与人吐露真心本就是一场赌注
当我愿意向你吐露真心那一刻
我已经不在乎结局
因为我觉得你值得
从我决定向你谈吐出我的过去
我不堪时 给予你我百分百的信任
就是为了让你了解我曾破碎的心
也不怕碎片被公之于众
既然我已挺过往事 站在你面前
那我也不会在乎未来 你可能刺向我的剑刀”
陈桉沉默着听,她也慢慢地讲。
直到夕阳从山的那头落下……
彼时她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