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一清早就打发人去陈则铭那里说一些话语，旁人只当是这位帝王格外爱护这位将军，连将军假死都能既往不咎，还特意打发死士来贴身照料，替将军守住秘密。
不一会儿人来报平虏郡王清早就看着这天空好一会儿，对于皇帝关切同样抱以关切回之。
在外人来看，君臣相得互相挂念。实在是一对关系亲密的君臣。
可是萧定从陈则铭的话语里品出了敷衍以及回答。
萧定拐弯抹角的问，希望他留下来。
陈则铭听明白了，并用同样含蓄的报以回答。
用温和的话语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
陈则铭还是想离开。
他不肯留下来。
萧定早有所料，但还是一阵烦躁。
萧定对于陈则铭究竟报以什么感情，他自己恐怕都说不清楚。
他一开始想欺辱他，提防他，厌恶他，恨他，占有他。
但是，萧定后来却不知为何。
他希望这个人能和他争斗一辈子。
他希望这个人能活着。
于是他祈求他旗开得胜，但是他却忘记陈则铭并不是真的战神，他没祈求他平安归来。
他从来不信神佛，只是唯一为着这个人特意求一回，结果也没求明白。
后来就放出了主帅陈则铭遇刺身亡的消息，
他感到心慌，吐血，难受，他不想陈则铭死，他想他活。
他会想起，梨花坡时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无意扬起的笑。
他常想起，他被占有时眼底微红，目中含着微闪的泪
他回想起，他被流放后重新被赐奖赏时波澜不惊的眸。
他也想起，冷宫之时一起喝酒时青年无意识间蹙起的眉。
他还想起，出征时将军顺从的温暖缠绵的吻。
他只好慢慢听演奏的军乐回想曾经，慢慢拼凑出这个人向往的金戈铁马，宫人道此曲名唤将军令。
整场冬日，他只有在听军乐的时候才有半刻安宁。
终于他挺过了那场浑浑噩噩的寒冬，等来了春天。
如雪一般的飞絮从他们两人面前飞过，这些雪白的东西好像能穿过时空，
飞絮像梨花瓣出现在两人身边，像精美的装饰，而他们穿过层层时光，一如初见。
陈则铭当时只是一箭救了一人，可恰恰就是那无意的一箭改变了他的一生。
萧定凝视着奏折，时间悄悄流逝，他却浑然不知。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不光是他的记忆，还有别人的不同视角，完整的补全陈则铭的一生。
在这场真实与幻想的交接处，他久违的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萧定看到幼时的陈则铭正捧着一本书咿咿呀呀的读着忠君的那套理论，阳光落在他清秀的面容上，更衬发如墨，肤如雪，唇如朱，年纪尚小就已经可以窥见以后的俊美了。
幼时的陈则铭曾对父亲说着忠君的言论，也曾独自在深夜里发誓。轻声道，我想成为上阵杀敌的大将军，愿意为陛下奉上我全部的热忱与忠诚，我愿意用生命替陛下守住他所珍视的一切。
少年时的陈则铭会常常和来到他家的小表妹斗嘴，小表妹总是吵不过他，等到他吵赢了，然后又去哄这位小妹妹，
陈则铭会悉心练武，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会因为在武科中取得不错的名次而笑出声来。会因为无意留露出的善良一箭救下不想干的人，却因此遇见不该遇见的人，葬送了尚好的人生。
陈则铭被折辱，被欺压，被疏离，依旧对君王抱有希望，依旧满腔热忱。
萧定心里一阵疼痛，他强烈的想让这幻境停下来，他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一场大火彻底葬送了这个少年臣子对君王的热忱赤诚，
这场大火烧尽了陈则铭刻在骨头里的信念。
后来陈则铭愤怒之下险些弑主，锒铛入狱，又被流放。
至此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则铭彻底退场。
流放之后，父母相继离世。陈则铭跪在墓碑前，再也没有曾经少年郎鲜活的模样。
再后来，他扶持新主上位。走进权力的漩涡之中，不断的从中斡旋，保住了萧定一条命。
新主终究还是容不下陈则铭了，陈则铭独自在那里静坐了一夜，
决心亲手杀了萧定。
后来萧定重登帝位，再次启用陈则铭。陈则铭在最后一场战争中遇刺，为了避人耳目，他开始唱和阵前曲子，直到营外众人纷纷唱和，他才渐渐没了声音，脸上久违地露出释然的笑。
解药，玉牌，江山，陈则铭都已经归还给他，那他为什么不能把自由还给陈则铭呢？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见了陈则铭在质问，
陈则铭似乎在问，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如果不是你，我本该有很好的一生。
萧定眼神突然清明了，他毁了陈则铭精忠报国马革裹尸的理想，毁了他原本能娶妻这件事，间接害陈则铭父母双亡，害了陈则铭半生。
可这要怎么还啊，他好像也只能把自由还给他了。
萧定握毛笔的手还是颤抖，那是一种追求好久才得来东西需要还回去的不甘心，他要放陈则铭离开吗？
与他爱恨交错，纠缠半生的人，真的要放走吗？
若是放走，自由还给陈则铭。那他拿什么东西来和陈则铭纠缠。
放走吗？
他回想起陈则铭被他第一次欺辱不知所措时，眸中闪烁着隐忍的泪光。
放走吧。
他回想起将军一动不动的盘坐着，微风吹起碎发却吹不掉他带着释然的笑意。
良久，萧定开始提笔。
或许是因为冷，又或许是因为别的，萧定写了很久才写了那么几行字。
喊人把那张宣纸给陈则铭。
透过隽秀的字体，陈则铭终于读出来，萧定要放他离开的意思。
与这封书信送来的还有一个包袱，里面有几套衣裳，银子和吃食。
有人牵来一匹矫健的马，示意陈则铭离开，
当陈则铭出城时，萧定就站在城楼上望着他。
陈则铭似有同感，顿了顿，回头看见萧定，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回过头，然后牵着马匹慢悠悠的离开这个自小生长的地方，他离开了他的故乡。
一个不想回头，一步步向前走。
一个不愿回头，就这样望着他。
空中好像飘过来什么东西，洁白中透着微凉，好似翩翩纷飞的梨花瓣，带他回到少年时期的城南梨花坡。
那是他与陈则铭的初相逢。
而这一次是他对他的送别。
一片梨白色的轻盈落在了萧定的脸上，萧定感受到了冰凉慢慢化成水滴延着脸庞向下滑落，仿佛是萧定落下的晶莹的泪。
原来是下雪了啊。
自那之后，一切又回归平常。萧定不停忙碌着，也会放一部分权来锻炼敬王，萧定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感到一阵空虚，那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孤家寡人，不外乎此。
春去秋来，敬王越来越有政治才干了，已然具备了少年帝王该有的一切，他身边有一人，名唤路从云。
像是另一对时空的萧定与陈则铭，只不过他们之间并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于是他们即将成为理想中可以创造盛世的君臣。
萧定看着走在敬王身后的路从云，看着他们两人一阵出神。
敬王与他越来越相似了，而上过战场的路从云或许是因为同那人一起共事过，气质上也和那人相似。
远远望去，就像是年轻的自己同那人心平气和的走在一起。可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于是萧定就从刚才的假设里退了出来。
他的朋友，知己，挚爱，下属，臣子已经离他而去了。
他的仇人，叛臣，敌人，亲人，故人也已全部离开了。
这个两度为天子的传奇帝王终于感受到了寂寞，以前不屑不愿去想的问题，现在终于有时间慢慢折磨他了。
他害了遇燕，而后杨梁离他而去。
他害了荫荫，陈则铭也离他而去。
他害她们的时候不曾犹豫过，他不惧怕报应，可是报应却都由他们承担了，
如果他能知道后果，那么当初他会不会手下留情？
帝王终于体会了一种名为后悔的情感，只是太晚了。
杨梁与陈则铭，就好似月光与飞雪。
一个触不到，一个留不得。
徒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何其寂寥。
萧定望向窗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将军令的曲声，这几乎是每年必有的项目，因为他喜欢。
这曲子，他早已听过很多回。但每次都还是静下心来听。
许久曲毕，他回过神，看向窗外。
今天又是这样冷的天气，就如同当年他送陈则铭离开那次一样冷。
那日飘飘洒洒的飞雪，似乎也在为这个将军践行。
那是萧定与陈则铭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此后就连梦里，陈则铭也没再来过。
窗外是一片洁白，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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