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2日晚，唐生智与司令部成员乘坐事先保留的小火轮从下关煤炭港逃到江北。
两天前。
南京的雨天，黏腻腻的笼着一层青灰色。陈倦系好最后一颗风纪扣，深吸一口气，敲了三下女子宿舍的门。
“好烦哦，这个时候来敲门。”里头一声不耐的嘟哝，陈倦背脊绷的笔直，一个少校军官被人说烦，他不自在。
吱呀。英式雕花白漆门打开了，碧绿短衫的女学生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他逆光站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差点就要撞到门框上去。女学生看不清他的面孔，后退一步警惕问“你找谁？”
南京要打仗，本地孩子都在收拾细软回家躲避。城里乱糟糟的，往外跑，往教堂医院躲，也有人紧闭门户，以为不出去就平安无事。
里头脂粉味牛奶味混杂一片，看来女学生们还不怎么紧张。
他摘下军帽，微微俯身道“你好，我找蒋织繁小姐。”
女学生一听是蒋织繁，忙朝里面喊过去“繁繁！是不是你家里人来接！”
她一面喊一面低头扣自己亮漆小皮鞋的袢子“真是的，跑的太急，鞋子都没穿好呢！”南京话俏皮，像一阵铃铛声。她扣好后整个人灵巧的跳回房间去，陈倦仍笔直站在光影里，面容模糊在南京城青灰的颜色中。
等了好一会儿，小皮鞋咯噔咯噔越来越响，他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茉莉香。
“是叔叔派来的，还是舅舅？”
白净一张脸，十五六岁的年纪，嫩的娇艳欲滴，像玫瑰花蕊。
陈倦第一次见蒋织繁就只是觉得她眼睛很大，双眼皮的深痕妩媚上挑，睫毛扑簌簌，漆黑浓密，衬的那湿漉漉的眸子又亮又黑。
陈倦手里拿着军帽，低声迅速说“委员长知道您前几天没走，让我务必带回去。”
蒋织繁颓败的耷拉眉眼，嘟起嘴抱怨“南京有安全区，有老师会带外地学生过去，干嘛非要到重庆？
”陈倦敛眉低头，俯身尽量用最小的力气把她拽到身前，一字一句嘱咐说“现在就去收拾东西，马上。”
前两次都是小兵们来请大小姐，这次是个十八九岁的同龄人，蒋织繁听他冷冰冰的语气，有些丢面子的瞪了过去，看他肩上军衔，陆军少校。大小姐蹶着嘴站了一会儿，扭头进去拿她的手提箱。
她回国不过大半年，刚下飞机就被舅舅转送到金陵女中，衣服首饰都扣在舅舅家里，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小小的皮箱，一只手就拎起来了。
方才那个碧绿衫子的女孩见她要走,边收拾书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边提醒道“你的琵琶！我好不容易教会你了，要带着琵琶回去呢，外面买不到南京的琵琶！”
蒋织繁方想起来还挂在墙上的玉颈琵琶，忙跑过去踮脚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冲她笑“等过阵子，我练好了弹给你听。”
小女生叽叽喳喳的临别赠言讲完，她走到少年面前，把手里的箱子递过去，扬眉“喏一—”
陈倦伸手接了，侧身出去的一瞬间，天光从他脸庞倾泄。少年英挺的轮廓深深浅浅浮动起来，如同一幅朦胧的肖像画。蒋织繁在他身后扑哧笑了“你长的可比那些小兵好看多了。”
他们一出去就有辆车等在那里，陈倦把行李交给下属，接过那人递来的军装斗篷，迅速利落披在身上。这个空隙间，那下属已经开了车门请蒋织繁进去，大小姐提裙坐定，陈倦便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她禁不住好奇，侧目看了陈倦两眼。后者坐姿笔挺，侧脸的弧度流畅，下巴颏都长得十分精致。是军官里常见的二代子弟，细皮嫩肉，看起来像个儒将。
十六岁的蒋织繁丝毫不知，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南京城。雾蒙蒙的天;天光稀疏，整座古城都是灰寂寂的，厚重古朴的历史感扎根于此，起伏房檐间，还有某朝某代的繁华痕迹。
他们很快赶到渡口，前头两只货船已经出发，陈倦有些慌神，与部属对视一眼,后者迅速低下头不敢看他。陈倦迈着长腿跨下车，一把将她从车里捞出来，拉着她细白的手腕往第三条船上赶。
蒋织繁迅速环顾四周，收拾残局般,他们急着往外面跑。战乱年代，她也审时度势，默默跟着陈倦的步伐。到了舱里,
陈倦俯身帮她把琵琶放好，转头看她单薄的一件珍珠领窄袖月白旗袍，开的衩挺高，她坐在那里，几乎可以露出大腿根来。
陈倦看了一眼那截幼嫩细白的小腿,突然被什么刺痛似的，眉头紧锁，再不忍停留，大声吩咐开船。
蒋织繁瞧他话少，自顾捡了重要的问他“我们回重庆，那谁来跟日.本人打仗呢?”
她问错了人，少校正烦闷这事，面对自己民族的柔弱女性，一股愧疚感深深卷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们要尽快离开，小姐，路上会有些波折。”陈倦提醒她。
她的样子懵懵懂懂，实在不像逃亡的。
她不知道。
城里几十万老弱妇孺也不知道。
“你是少校，你叫什么名字？”蒋织繁坐在一堆弹药箱子里，脸庞白暂如雪，干净的和这里格格不入。
“陈倦。”
他声音很利落沉静，带着十八九岁少年特有的年轻感。蒋织繁许多年没回国，交际圈少的可怜，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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