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次和闵玧其见面的时候,我逃课被他抓到,扔下来的书包正好砸在他后背上,他被抖下去的烟灰呛了一下,顺势踩灭烟头,随手扇散缭绕的白烟。
他扫了一眼我校服上的姓名牌。
“姜纯?小孩子不要学逃课那一套。”
他有意说教,叛逆的小孩哪里听得进去,透过他脸庞轮廓的阳光勾勒出柔和的影子,我一时莽撞,说:
“我妈妈在医院病危,我要去见她。”
我如愿以偿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伸手揪住他宽松的外套,薄荷绿短发被风吹起,晃花了我眼中的整个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
上次问姜梧,他说那个有纹身的绿毛是平安街收保护费的,倒是没人关心他叫什么。
“山崎松月。”
他思索几秒,笑着侧头看我,似乎在问你信不信。
“那我是铃木春。”
我回敬一个笑,变窄而模糊的视线里发觉他的脸很明亮,像倒三角眼的布偶猫,杂乱的薄荷绿长毛等待一个主人耐心的梳理。
我想起几年前在望海百货门前卧着的那只小花猫,不亲近人,却喜欢蹭我的手心,以此来安抚一个缺爱的灵魂。
“松月,我们掉头吧,我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我本就只是想骗他,别管我逃课也别管我去哪里流浪,他一个收保护费的怎么会不知道望海百货的老板娘死于难产,老板姜梧独自拉扯女儿长大。
他没说话,让我感觉连呼啸的风都沉默了,时间静止几秒,被他一句话唤醒生机:
“春,抱着我吧。我们去买花,你妈妈喜欢什么花?”
因为我向他伸出手了,所以小猫想跟我回家了。
02.
我曾问过闵玧其收保护费的标准,他闭着眼睛摇头,脑袋顶翘起几根呆毛,说他不收小孩子的钱。
“那你怎么保护我啊?”
我毫不掩饰地和他对视,捕捉他眼底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有的时候像一首慢热的诗,见我的时候嘴角一直挂着同样愉悦的弧度,他很少否认我的话,我的目光,总是脾气很好地顺着我,无师自通哄小孩技巧。
如果不是初见时他单手压制了一个又高又壮的混混,纤细的手臂暴起青筋,我大概会觉得他性格和善打算考幼儿教师资格证。
“用糖来换吧,你喜欢什么口味?”
“葡萄的。我请你吃。”
我从货架上抽出一把棒棒糖塞在他手里,掉出来一根被他笑着捡起来,递给我。
“姜叔叔的女儿不会做生意可怎么办啊?”
“我喜欢橘子味。”
他随意地剥开糖纸,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晶莹剔透的糖放进右腮,一种属于夏日的清甜在口腔炸开,像被发射糖衣炮弹的枪击中,甜得我脸颊发烫。
他又笑起来,眉眼中藏起橘色晴天,我喜欢的颜色又多了一种,又多了一个理由。
“闵玧其,有没有人说过喜欢你?”
“没有。”
他眸色不减,依旧那样热烈而温柔地注视着我,等着我的下文,然后一如既往地顺从我,陪我一起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那等我成年以后,你要不要来做望海的下一任老板?”
我的眼中蒙上一层我不敢想象的热忱和期待,后来他说,那是一个幼稚的春天在他面前斑斓的模样。
“所以你也不要说喜欢我吗?”
“你爱听吗?”
他换了个姿势,弯腰和我平视,大手在我头顶压下,揉乱了我的碎发。
“爱听。”
03.
姜梧现在认准闵玧其是我专属保镖,让我下了晚自习放了学留在店里写作业,闵玧其自然在旁边陪我。
一盏亮得有些视线昏暗的照明灯悬在头顶,同样炙热的目光不厌其烦地笼罩着我,我蜷缩了身体耸成一小堆,裸露的粉嫩手肘在柜台的玻璃面上硌得生疼。
“冷不冷?”
门口的风铃微微作响,那是我在学校实践课上做的,在闵玧其温声细语的劝语下我才别别扭扭地背着姜梧挂在店里的,那一刻我觉得他很热衷家庭和睦,替我在父女对弈中做了一次让步。
他虽然是询问,但已经凑过来把外套披在我肩上,少女的身体单薄易碎,他轻轻拽过袖子垫在桌子上,把我努力忽略的细节注意到了。
“要是我真要做老板,我在这里垫块毯子。”
他坐回去,惬意地眯着眼后仰靠在门框上,简直是一只夜游偷吃到罐头的流浪大猫,松弛又随意。
我笑着低下头继续写作业,肩膀上的外套残留着橘子味的体温,口袋里塞得很鼓,我悄悄探进去,抓了一手葡萄味棒棒糖。
等我们锁好门往回走的时候,平安街已经陷入静谧的梦境之中,皎月在眼前遥不可及,柔和的光朦胧圣洁,想要普度众生。
这附近的流浪猫我见过不少,愿意靠近我的却只有那一只花猫,和这一只大猫,他在路灯边蹲下,立刻出现几只奶猫崽舔舔他的指尖,围着他踉踉跄跄地转几圈。
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挫败感,不知道是因为他太像猫咪同类而又亲和力,还是因为自己不太会软乎乎地讨人怜爱和喜欢。
“你能听懂它们说什么吗?”
“嗯哼。”
他很有底气地认下猫咪身份,动作和眼神愈发温柔,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说:
“它们在说喜欢你呢。”
“我也是。”
薄荷绿发顶泛起樱色的光晕,自此一颗流星坠入我的心里,他的笑眼变得活泼而生机勃勃,露出粉色的牙龈。
我的好小猫。
04.
闵玧其把我带到平安街角落的一家纹身店,我还以为要给我一个生长痛的礼物。
他轻车熟路地在店主面前坐下,露出没纹东西的左手,另一只手还一直紧握着我。
“纹一个春字,就在这里。”
我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纯”,问他为什么不纹我的本名,没人知道铃木春和我有关系,似乎闵玧其和姜纯看起来没什么关系一样。
“这样,如果可以,我们就可以毫无关系。”
他呼吸艰难地开口,所有的勇气在看到我眼睛的那一刻崩盘,他耷拉着脑袋,像打架打输了的小笨猫,又委屈又颓丧。
“姜纯,你长大了,我怕你看清楚自己的未来,然后发现我没什么值得托付一生的前途……”
十八岁,像是一道悬崖,将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两个人生隔绝开。
我从小就玩离家出走叛逆气姜梧,除了生得漂亮没什么好名声,他意外的沉稳,明明可怜兮兮却理直气壮把我推开。
“我不管,你胡说吧。”
“我也要纹,就纹松月。”
我赖在他身边,理直气壮地露出手臂,伸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有点生气地弹他脑瓜崩。
“你就是我的未来。”
概括起来就是“爱”的复杂情感早已在他的手心里,他的热水和棒棒糖口袋里,他的眼神里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
他把我和姜梧从僵硬的死局解救出来,慢慢让我学会怎么去爱人爱自己。
我是很莽撞坚定的人,虽然幼稚得恶劣,但我好爱你。
我的好小猫。
05.
遥城靠海,我喜欢海,妈妈的名字叫苏如海,姜梧的超市叫望海。
我坐在闵玧其的摩托车后座,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被风吹乱的长发,蓝色发带飘向风所指的方向,归宿是大海。
有的人一生也见不到海。
说不清楚我到底是喜欢坐在软软的沙子上,弄一身狼狈,还是喜欢在海的 浪花的边缘踩来踩去,冰凉的水蔓延过脚踝再褪去,亦或者是远离嘈杂的白日和人群,在海螺的声音里一点点看懂自己。
我拉着闵玧其往海里走,帆布鞋泡了水,泛黄的鞋带在水中散乱,他没阻止,也不反抗,像我的灯塔那样有安全感。
“姜纯,你想死吗?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他说这话充满威胁,一双墨黑笑眼却没有半点怒意,我笑着歪头问他:
“这么胆小吗,闵玧其?”
他突然收力,把我拉近身边,低头吻着我的额头,小心翼翼地触碰然后没了动作。
温柔缱绻像海水卷过脚底,沿着皮肤直达心脏。
我突然感觉到时间在燃烧的实感。
有的人生来就是大海,海浪吞噬掉曲折斑驳的过往,永远不会表露海底的脆弱,呈现给生活的只剩下骨子里的温柔和深刻。
06.
“这件好漂亮,蓝色适合你。”
闵玧其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打量着镜子里的我,少女穿着蓝色吊带长裙, 有种温水染上的清淡明净,衬得皮肤白皙。
“这个蓝色不太鲜艳吧?”
我不安地在镜子里从上到下打量自己,因为要去见闵玧其的奶奶,我总是想在着装上营造一种温柔知性的乖乖女人设。
老人的视觉逐渐衰弱,我会找出压箱底的颜色鲜亮的衣服。
“哎呀,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不要太紧张。”
“奶奶很喜欢你。”
他笑着走过来安抚我,牵起我的手让我原地转了一圈,他手背上的纹身是一只蝴蝶,翩翩起舞,掉进蓝色的大海里——手虽然垂下了,但仍然力度不松的十指相扣。
奶奶是他唯一的家人,他辍学以后每天打好几份工兼收保护费都是为了赚钱带奶奶看病,所以他不希望我和姜梧闹得很僵,对待家人的细腻心思也总会用在我和姜梧身上。
“小纯,放暑假了吧?奶奶都想你了。”
老人身上干干净净,有种七月的海的味道,安详宁静,眼角的纹理加深笑意,和蔼地拉过我的手,指使闵玧其去把我从超市拿的一些日用品放在杂物间里。
几十平米的小屋拥挤而燥热,却暖烘烘地升起一股家的色调和情感,让我无比向往。
闵玧其和奶奶长得像,都是一副慵懒精致的猫相,她柔顺的银发编成发髻,除了苍白的唇色和偏瘫无力的腿脚,很难想象到她患有脑血栓。
“奶奶,我也好想你,晚上我留下来吃饭好不好?”
“当然好了,让玧其多做点你喜欢吃的吧?”
和奶奶说了一会儿话,我闲不住地钻进小厨房,油烟的味道刻在陈旧的壁纸上,我从背后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肩膀。
“想我了?”
“嗯,抱抱你。”
我觉得自己有点离不开他,身边的一切都有他的身影,一位慈爱的老人,一辆后座贴满了贴纸的小破摩托,一个长不大爱依赖他的小孩……
“奶奶会好起来的,对吧?”
我突然有点难过,他转过身环住我,语气那么坚定。
“当然会。”
“我们都会长长久久。”
07.
“姜店长,我要买玫瑰花。”
我坐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的腿轻轻点地转过身,放下手里乱成一团的毛线,轻快地跑到来人身边。
“我猜你要买蓝色的。”
“猜得真准呢,我爱人就喜欢蓝色。”
“切,明明是你喜欢,我才喜欢的。”
闵玧其一把揽过我,把手里的卡通气球系在我的手腕上,说来惭愧,虽然自己已经当了很久的花店老板,但还是改不了小孩子心性,喜欢一切很容易被猜透的小玩意。
“在干嘛?”
“给你织围巾。”
“干嘛要说,我完全看不出来,你本可以为给我个惊喜的。”
他对着那团不成型的线无奈地摇头,捏着我的手指玩,他的薄荷绿掉色严重,只剩发尾还能依稀看出他五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张扬而热烈。
剥开糖纸把橘子味棒棒糖递给我,他突然把小店的营业牌一摘,扔在旁边的花盆上,拉着我跑出来。
“想不想去追落日啊,铃木春?”
“山崎松月,我们比赛吧,谁输了谁去帮奶奶买猫粮。”
“啊,无牙仔待遇可真好啊。”
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