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谷雨

“想想，吃饭啦。”妈妈端着一大盆敞着热气的汤从厨房走出来，唤着我，“快来快来，香喷喷的小金鸡。”

我放下手中的玉米，起身几步走过去接汤：“妈妈，你的手还没好，端这些烫的、重的喊我，别自己端。”

“不碍事儿，不就破了点皮嘛，以前干活的时候经常受伤，也没见得出什么大事，妈妈没那么娇气。”妈妈转身又去端饭。

我放好汤，赶忙去接她手中的锅。

妈妈年前为了多挣点钱带我看病，我怎么拦都没拦住，去了镇上的厂里上班，结果右手被缴进机器断了三根手指，打了钢板现在还在愈合期，不能提拉重物。

本该好生修养，但前段时间雨水反常增多，妈妈嫌门前小路上的杂草太密，怕我雨天踩滑硬是要去除草，一个不小心摔了跤，手给压在身下，幸好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并无大碍。

应该是我来做饭，奈何我实在不是那块料子，妈妈守着我做了几次饭，要么是菜炒焦了，要么是盘子、碗摔了，要么就是差点把房子给点着。

在我俩第五次从滚滚黑烟中花着脸跑出来后，妈妈笑着拦住还想试试的我，不再让我进厨房。

我垮着脸，觉得自己很无用，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妈妈安慰我：“一厨房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整理整理继续用就行了，妈妈还得谢谢想想送给妈妈这么乖巧懂事的宝贝女儿呢。”

妈妈不是我的妈妈，但也是我的妈妈。

原本我想的是随意去个小城镇暂时躲躲，再计划逃往更远、更安全的地方，但班车在路上坏了，以防万一，我下车步行。但我早上忙于赶路没有吃饭，再加上身体长期的亏**发低血糖，恰巧妈妈去县城买东西，回家时发现倒在草丛里的我，给我喂了糖。

她想叫救护车被我拦下，怎么问我我都不开口。

她见我消瘦、沉默，像是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试探问道，愿意去她家里休息吗。

其实妈妈年纪并不大，可惜生活的磋磨令她脸上多了几条时间的刻纹，她的眼角微微弯着，我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体会到“关心”。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黑漆漆 ”，回过神时我已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妈妈一天到晚的拉着我说话，聊这家长里家短。

她那不回家、不报备近况的不孝子，每年只知道寄钱回来，过年过节电话都不打一个。妈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从小就让她操心，长大后非要出去见见世面，十多岁时一声不吭跑去当兵。

退伍好几年了，也就两年前回过一次家，那时候下着大雨，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水鬼吓她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隔壁家又添了个闺女，可爱的紧，全家人围着转，外人瞧上一眼都嫌。

妈妈每天都要提着东西去看小孩，她也想有个可爱、漂亮的闺女。

还有那二叔和婶婶之间不可言说的事儿，光棍配寡妇，就是赵婶的后辈不懂事，不同意。

要她说呀，人老了想找个伴儿很正常，小辈忙着挣钱，谁都不愿意听自己唠唠叨叨。

街坊邻居们都看在眼里，人家二叔对婶婶可是掏心掏肺的好，才不是为了那点点宅基地，又没法带进土。

在妈妈那里留宿几晚后，我不想走了，有人愿意和我分享她的喜怒哀乐、生活点滴啊。

我正发愁不知如何开口赖在这里，妈妈主动询问我愿意留下来吗，反正她也是一个人住，平时吃饭也就多摆双筷子，多洗个碗。

我鼻尖酸酸的，逃出来后第一次流泪。

在妈妈这里待了三个多月，临近过年。妈妈知道我不愿意出门，最远的距离只是在家门口的菜地里转转，她一个人赶场买了年货，还给我添了新衣服。

“来来来，想想，试试阿姨买的新衣服。”妈妈背着背篓朝我喊道。

我从大门边的小凳上起身向她跑去，接过她的背篓。

“不是让你去屋里等我吗？又在这儿坐了一天？”

我抿着嘴不搭腔。

“你啊。”妈妈没说什么，拿出衣服递给我。

妈妈的家安在山里，与镇上连接只靠一条天险，交通不便，村里大多都是留守老年人，不怎么接触网络，所以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有人找来，我的焦虑缓解不少。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和妈妈的开导，我的厌食症好上许多，愿意吃东西，身上长了些肉，面皮也没有原先蜡黄。

粉色兔子棉服穿着暖暖的，米白色的直筒裤，裤口有松筋，不会漏风，还有一双棕色小皮靴。

“想想真漂亮。”妈妈帮我扎好小辫子。

从镜子里见到现在的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久，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自己了呀，眼里充满生机，期盼未来。

我回身抱住这个温暖我的人，第一次开口说话：“谢谢。”

妈妈抚着我的头顶：“想想的声音真好听，以后多说说话，陪阿姨解解闷，好吗？”

“好。”我又开始尝试说话。

除夕那天晚上我缩在妈妈怀里，一起看春晚表演的阖家欢乐的小品，用头轻轻蹭着妈妈：“阿姨，我能叫你妈妈吗？”

妈妈的手是那么暖和，她抱紧我，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可以啊，阿姨做梦都想有个小棉袄。”

为了弥补妈妈，还有感谢她，我让她指导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家门口的地里种了许多菜，土地不大，种的应时蔬菜够两人吃，这段时间工厂缺人，妈妈去厂里打打零工，我时不时整理一下菜地，除除草施施肥，天气好的话还会去山里转转。

谷雨时节。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我受凉感冒了，妈妈说我身体太弱，南瓜炖鸡给我补补。

鸡汤很鲜，鸡是妈妈养的小金鸡，肉质紧实，火候掌控的很好，弹牙有嚼劲，一大半的鸡肉南瓜都进了我的肚子，还喝了两碗汤，撑的我险些走不动路。

这鸡，还是我杀的呢。

嗯，也不算是我杀的，但也有我一半的功劳。

我实在下不去手，抓着刀和鸡在那里比划半天，妈妈看不下去了，笑着让我拎好鸡，一刀下去。

“我家想想性子太软了，以后若是遇上危险该怎么办啊。”

我朝妈妈嘟嘟嘴：“才不是呢，我只是没做过这种事，下次我就会了，我心肠可硬了…”

妈妈明显不相信，我张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我心肠可硬了，杀过人呢。

妈妈说她来清理鸡，让我去干别的活计，我手里抓着鸡站在院子里，不同意。

妈妈无奈。

爸妈在家里杀鸡的时候我会在旁边看着，处理鸡肉应该是会的，我搬好小板凳让妈妈在旁边坐着，指导我哼哧哼哧拔鸡毛。

...

“妈妈，我想吃巧克力，你记得带一点回来啊。”我在围墙边松土，这里可以种些月季，等上几年爬墙开花肯定很美。

妈妈站在围墙外笑盈盈：“小馋猫，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了，啊，还有棉花糖！”

晚上，我和妈妈一边说笑，一边吃晚饭，门突然被推开。

“妈，我回来了。”一道男声响起。

微风吹进房内，吹冷了妈妈煮给我的蹄花，也吹凉了我的心。

筷子啪嗒掉在桌上，顺着桌沿滚了下去，我不敢抬头看那个人，弯身去捡筷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老天爷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为什么他是妈妈的儿子？

为什么妈妈是他的妈妈？

为什么他要回来 ！

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妈妈看到站在门口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撑着桌子站起向男人走去，抬手就是一巴掌，声音哽咽：“你，还知道回来呀。”

妈妈面上很不欢迎男人，还是难掩愉快地添了双碗筷，她以为我的筷子是她不小心碰掉的，重新递给我一双。

“想想，那双脏了，换一双吧。”我太过僵硬，接过筷子的手抖得无法控制，恐惧充斥我的神经，满脑子都是：糟糕，我要被抓回去了。

我该怎么办？

我这次还能成功逃走吗？

我将实情告诉妈妈，妈妈会帮我吗？

“这是李锦，妈妈的儿子。”妈妈嘴角合不拢，向我们介绍着对方，“他比你大，你得叫哥哥。”

“这是江想，妈妈认的干女儿。”

李锦眼睛里透着妈妈察觉不到的暗流：“江想？妹妹？我咋不知道你啥时候喜欢捡人了。”

妈妈拍拍拍李锦：“说什么呢。”

我如坐针毡。

“哥哥。”我勉强扯起嘴角，随意刨了几口饭囫囵咽下，放下碗筷，“妈妈我吃饱了，我先去睡了。”说完，我起身出去。

身后的视线如同实质，灼烧着我的后背，到门口时我终于忍不住小跑回屋。

我缩进被窝里，听着妈妈和她多年未归的儿子互诉思念的哭声，最后演变为激烈的争吵。

我浑身颤抖，不行，我要逃。

李锦站在墙边吸烟，猩红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在黑夜中闪烁，他在给他老板打电话：“先生，找到江小姐了。”

是你逼我的！

我抱着东西小心翼翼从后门出去，趁着房子映射出的光亮，奔向山里。

山里闹哄哄的，许多手电筒的灯光穿透树林，鸟雀被惊扰，朝着树林深处飞去。

我躲在大石背后。

幸好我喜欢大山，经常钻进山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一呆就是两三天，山上有我临时储存食物和水的地方。

我对山林熟悉，李锦更熟悉，为了不被抓到，整整两天我不眠不休的跑，很多次我前脚刚走，李锦就追上来了。

现在我实在没力气了，可没等我休息多久，山腰处传来声音，我只能继续朝着深处走，强撑着身体翻过两座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