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1）

那滴泪该是饱含着沉痛与不舍的。

雪霁抹去眼睫的泪珠，极其缓慢地阖上眼，以未经血染的指尖触碰神像。

[愿您垂望人间，永怜子民。]

[……拯救这里。]

离他不远处，正在擦拭长匕的祈宿捕捉到“拯救”这一词汇，动作一顿。他心绪杂乱地俯下身去，又从石柱的浮刻处揽了些残雪。

雪很快在他温热的指间融化，只存下湿痕。一如转瞬即逝的ελπίδα文明，一如他初入方舟怀有的热忱。祈宿注视着那片湿痕，很久很久。

毁了那尊雕像后，他被囚禁于方舟的“高塔”。据众人言，高塔拘禁的人无不罪大恶极、偏激噬血。进入这座塔，不管那个人是何种身份，都会被安上反叛者的名号，难以洗脱，难以辩白。

事实，远非如此。

“啪嗒——”

泛着冷光的手环和镣铐被人轻巧一扣，缚住了祈宿清瘦的手腕。手铐颜色暗沉，同他白皙的皮肤和绷带下渗出的血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反叛，终身监禁。” 拷住他的高级军官重申了他的罪责，评价道，“祈宿，你可真能耐。”

几步外，数十名兵士的视线宛如附骨之疽，死死缠住祈宿和他身侧的夏郢。

哪怕已然身陷囹圄，这人身上仍有一种未经摧折的锋芒锐气……他甚至还有心情调侃反目成仇的旧友？

只见被夏郢压制着的那人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夏上将，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夏郢没有接话，警告般地用枪抵上他的太阳穴，低声道：“跟紧。”

祈宿懒洋洋地冲几步之遥的兵士挥了个手，算是说了“再也不见”，这才随着夏郢往前走。

基地里很少见到荒草，更别提一大片藤蔓了。而高塔之上附着的藤蔓瞧着毫无攻击性，应该没有发生变异。

方舟素来笃定其统辖区域不会出现任何异变生物，祈宿却不以为然——納铊沙漠的科帕虫就是明证。

几年前，他暗中调查过那些被外派后再也没有回来的人。他循着几条模糊的线索，却发现所有的痕迹都断在了高塔，调查不得已陷入停滞。

祈宿不甘如此，想进入高塔。

但人尽皆知，那座巍峨的塔楼，只关押获罪的人。挣扎许久的祈宿做了个堪称疯狂的决定，并告知夏郢。夏郢当即拽过他的衣领，压着怒意问他是不是疯了。

祈宿任由他拽着：“就当我是疯了吧……夏郢，除了雨眠，我真没什么挂念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有恋人，父母，他们都需要你。”

夏郢有些失态地提高声音：“那雨眠呢，雨眠也需要你，要是你进了高塔，她——”

他猝然松开祈宿的衣领，没有再往下说。

冷白的灯光映亮了祈雨眠的面容。

祈宿的妹妹生了一双和他哥相似的眼睛，明亮含星，此刻却像起了层雾：“祈宿哥哥，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知何时醒来的祈雨眠抱着兔子玩偶，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疑问：“是不是？”

祈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他垂落着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突出。

祈雨眠因而生出了一丝希望，自问自答道：“哥哥，你们是在说着玩的吧。”

她见哥哥叹了口气，走向她。

他俯下身，看入祈雨眠的眼眸。祈宿带着点细微汗意的指尖绕起她的一缕发丝，将其别在她耳后。

那一年，祈宿刚满二十岁。

他十四岁分化，十七岁进入方舟，在年幼时一直向往加入的组织任职了三年，凭着优秀的作战和政论能力坐到了高位。

居于末世，方舟注重人的价值远甚于他的年龄。而祈宿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游刃有余，进退有度的，以至于很多人忘记了——他尚且年轻，尚且至情至性，心怀热诚。

他并非，真有一身钢筋铁骨，坚不可摧。

祈雨眠很聪明，见祈宿如此态度，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她本就因为久病而缺失血色的面容愈发苍白，眼睫颤抖起来，声音亦然：“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