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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其一

西北边地的漫旅

  要回草原恐怕还得三四天,楚祁无奈地想道。

  戈壁太阳毒,一眼看去连根草都不见,顶多一只干巴巴的小蜥蜴凌波微步般移开,那点儿细响全被马蹄声盖过了。

  楚祁这个笨拙的南方人不善骑术,惟有慢慢地颠,倒亏了阿玛拉骑得那样缓。

  无聊得紧,楚祁又不敢吃零嘴打发时间,怕最后饿毙荒野——也不对,她百无聊赖地瞎想:自己前段时间贪吃得要命,长得十分肥嫩,指定是够阿玛拉果腹的。

  睡觉吧,更不好,楚祁这人胆小,贫生怕死,万一跌下马落个半身不遂怎么办?

  和阿玛拉聊聊天?不成的。这男人像冬天里孩子们玩耍时塑的雪娃娃:白发白肤、天真稚洁,给人带来寒意——在冬牧场,他推帘而入后总是不知道把帘子拉拢回去,风雪全灌进帐来了——而且几乎从不说话。只不过同行这么久,楚祁看得出他并不是因为讨厌别人才不与人讲话。

  哎呀,雪娃娃,真是好得不得了的形容呦。楚祁歪在鞍上,沾沾自喜。

  自娱自乐得开心了,楚姑娘终于愿意把从早上起就眯着的眼晴稍微睁开些许。

  前边儿端端正正执缰御骊的男子正是楚祁的旅伴,也是她稀里糊涂就收下的奴仆。“阿玛拉”,汉人楚祁硬着头皮随口诌出来的胡地名字。

  阿玛拉一头雪发松松散散地披落在肩上,腰背挺拔,骑着黑马儿,自是丰神俊朗。

  楚祁又是一阵无声自夸:不愧我千挑万选、重金求买来的骕骦,这人又生得美,真真是衬他。却不想前些日子挑马时,因为余钱实在太少,只得为自己选匹驽骃,貌不佳而行又缓,痛心疾首好几天。

  等回了草原,一定给购置匹高头大马,少女暗自畅想——那样坐着舒服稳当呀。

  只怕上马就更成难事。她见到西北的人们策马行动都那样利落,身边的阿玛拉也是,轻快迅捷地一跃就翻身跨在马上。打楚祁来边地已一年有余,可从来没弄明白这上马的要领,每每都是磨磨蹭蹭地扒着马背、跳来跳去地试好久才扑上去,空羡他人飒爽英姿。

  楚祁沉痛闭目。没关系的,大不了叫阿玛拉帮忙,举着自己放在马背上,她如此宽慰自己。

  天这么热,雪娃娃怕要化掉了。楚祁欲让他戴一顶头巾遮遮日头,正待开口,却是阿玛拉指了指前方,回首唤她:“老爷,在湖边饮马休整吧。”

  前边分明还是茫茫的戈壁滩。再行二百步有余,才眺见几丛裸果木和骆驼刺,都是满面尘灰地团在地上。

  有长得大些的草木,水一定较别处多些。看来前边确有湖水了。

  大概西北人的眼睛也好使些吧?楚祁故作忿忿不平状:怎么不叫阿玛拉分一只眼给我?还长得那么漂亮,真是什么好处都给他占去了。

  随后她又自暴自弃地想:当然了,阿玛拉有一双好看好使的眼晴,老天也有眼,合该他沦落到随侍我这个除了钱啥都没有的笨东西。

  马蹄声告诉两人,沙砾变得细腻了。风都更加湿润,轻轻地撩起耳边的碎发。

  湖与热砂相接,融烤出一片蔚蓝的水色。那蓝并不浓,却比天幕还要浅些。湖水澄澈,水面上波光如万千游鱼浮沉。

  没什么浪涛,然而湖水自有它的闲适。住在这样广大的戈壁,肆意随性地或坐或卧、或行或歇,自由地荡漾。它一点儿都不孤独。

  这水是多么快活自在啊。

  楚祁下了马,跃在地上。地与水的嵌连处在脚下,水天相接的景色在眼中。

  是了,不该说“景致”,但“景色”也不好,脑子里搜寻了好半天,竟无一个合用的字儿——俱是承不起这景。

  再举头看湖水,忽而又释然了。伫立湖畔,一吸气,肺腑都要给染成温柔而愉悦的蓝,胸中尽是一个心绪:永远这样听着湖声该多好。

  方才她出神时,阿玛拉已将大小包袱全然卸置好了。他告诉楚祁,某一年夏天他听说,这里叫作福海。

  她见过海的。海岸上的沙很细腻,颜色浅得发白,不像戈壁滩上的砂粒,哪怕千百年地被水吻着也褪不尽粗砺。相较之下,海的颜色也更深沉,无端地忧郁。

  他们在国境内最西北的土地上,几乎是离海最远的地方。海风要吹到这儿,须得赶多少日的路呢?

  少女俯下身,拂一拂清凉的水,手指轻轻搅动几圈涟漪。她自顾自地猜:定然是花去很多日子吧,否则给边地的雨怎么会下得如此吝啬。

  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湖,回首是干旱的戈壁。两块看上去几无生迹的区域毫无征兆地拼挤了,楚祁蹲在水边,像缝合时惟一突兀的线结。

  西北真大,大得人不时感到错乱。

  楚祁在南方活了十几年,哪里没有人?不提那些个繁华的大都会,也就有荒地,可哪会几百里都见不着人烟?

  没有人,自然没法讲话——若是成日里自说自话,不是疯子也多半沾点儿痴。

  楚祁生来是个爱谈天说地的,宁愿说胡话也要讨个热闹逗趣。来了西北,她再不怎么唠嗑了,只是什么事都喜欢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天地广阔,人的声音实在太渺小了。

  哪怕现在有了阿玛拉做旅伴,楚祁也不太讲话。一来阿玛拉生性沉默;二是这人恰巧很懂她,绝大多数时候不用说他都明白,而且从来特别的乖顺。

  她扭头去看正架火剖鱼的人。楚祁盯了少说一柱香都觉得这湖不像有货,这条阿玛拉捕来的鱼却很称得上分量足,果然老天爷偏爱他些的。

  楚姑娘再无法可想,半恼而大叹:懡法咧?他长得可爱些撒。

  她起身挪了巢,钻到阿玛拉在火堆边、他身旁早为她垫好的位子。真是要被他惯坏了。

  不过楚祁立马反应过来,并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思与批评:被惯着怎么了?我是主子嘛,天经地义的事。

  篝火哔哔啪啪地絮语,弄得楚祁晕乎乎的直犯困。阿玛拉协助鱼翻了个身,翻得很轻很慢,因为肩负重任:楚祁从左边倾过来靠在他身上。

  油脂被烤化了,在外翻的焦脆鱼皮上积聚,又汇成一滴。

  那颗晶亮的油珠忽地坠下去,一簇火像幼犬似的伸头咬住,兴奋地窜高寸许。

  “烤好了。”阿玛拉叫楚祁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是怕他的老爷吃不上火候正好的鱼,还是怕吵醒她。言而总之,叫得无甚用处。

  人没醒。

  像他这样悄咪咪的叫法,楚祁又是个睡得死沉、雷打不动的,能醒才有鬼。

  白发青年思量了一会儿,拿出一柄银匕首开始剔鱼骨。在尽量不弄碎鱼肉的前提下,每一丝都细细拨开察看,确认过再没有一根刺,才搁到盘子里。

  楚祁鼻子不灵,好在也不是完全废了,终究闻到点味儿,自个撑着地就起来了。

  一觉睡完就有人伺候用饭,还给剔鱼刺,倒是在家乡也没有的好待遇。

  正直的楚姑娘不禁痛斥自己生活的奢糜,却心非口是,端着一盘堆成小塔的烤鱼吃得正欢。阿玛拉给她将鱼肉切成恰好入口的大小,便于她拿匕首挑来吃。

  雪白的鱼肉上飘一撮盐巴、半沫香料,观来诱人,尝之鲜嫩。楚祁注视身旁男人的侧脸,心下叹道:真是再体贴也没有的了。可是这么单纯又好脾气,莫不会哪天被卖了都要帮人数钱。

  阿玛拉可不知道他的楚老爷边吃鱼还边要想些什么“他这般貌美,被人捉去当小倌可怎么办”、“啊呀,无法,我活一日便尽力护着他一日罢了”、“可若如了那话,他找到了归处,我又能再叨扰吗?”……如此等等,可谓从顽笑取乐到天人交战,直想得她的随侍由凄苦受辱的风尘男子变至被人蒙骗的天真少男、孤苦无依的年轻寡夫,令人好生佩服。

  两人将鱼分食尽了,天色还不算晚,楚祁就从行李中抽出一叠纸,涂涂写写。大漠没什么地方有书售,没法读书打发时间,她只能随手画几张解闷。

  楚祁作画怪得很,虽说观来灵动清爽,大有新意,却既非工笔又非写意,完全不拘笔法。按她的话讲,“看见的是怎么样,照样画就行”,可谓半点功力也无。

  于画一道,楚祁是个彻底的外行,颜料倒都一定拣奇拣贵的买。反正她有钱。

  不发呆、不往嘴塞些东西嚼、不睡觉,也不搭理他,这样的楚祁可从没见过,阿玛拉心生好奇,悄悄凑近来看。

  挺高大的一个人,怕碍到她动作,就抱膝缩着坐在她身侧。楚祁瞧了他几眼,顿时福至心灵,觉得他像一只捏得有点儿紧的白面包子,乐不可支。

  她问包子:“会写字吗?”

  包子点点头。

  楚祁大喜过望,心道:他若教我些胡地的文字,也算学了点东西。于是威胁阿玛拉:“那快写几个给我看看,不然把你烤了。”将纸笔往他面前一递。

  阿玛拉果然照做,写得专心极了。

  看他如此认真,楚祁也不便打搅,望着火堆出神:做烤包子,得要一口炉子,包子往里一丢就粘在内壁上了,熟了才捞出来,戈壁里没泥给我垒炉子。烤包子好吃,里边皮牙子很香,但是肥肉太多,咬开都流油汤。抓饭配的皮牙子是生的,有点儿辣。吃辣的可饮蜜水,这儿的蜜水好喝,但没见过有冰的。家乡夏天就有冰饮,各种味儿都有,但是酸梅汤老是不够甜……

  正待将家乡各色细点一一回忆,阿玛拉将字纸交给她了。

  楚祁神色凝重。

  笔画复杂,弯弯折折。字儿是一点看不懂。

  字怪,偏生写得齐整,这么连在一起看似乎能成文。

  就是这字……怎么五彩缤纷的?楚祁大惑不解,与作者四目相对:你至于写一个字换种颜料吗?

  楚祁反复研究也看不出跟胡文有什么相像,决定将字纸先收起来。毕竟是人家一番心意——而且他写得还怪好看咧。

  她向阿玛拉道过谢,就先去睡下了。子时过后该她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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