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漂亮

除却冰冷的高楼大厦划破蓝空，兰顿其实是一座甚为潮湿的城市。云雾凝成雨，茸茸的街道就像是泡在水里的一颗心，一瞬间长满青苔。

　　丁程鑫自珠宝行里出来，怀中是他视若珍宝的丝绒盒子。他单薄瘦削，却执拗倔强，不肯要它淋上一点雨。

　　面前恰停了一辆的士，白人司机刚刚骂骂咧咧地摇上窗子，他顿了一顿，想起自己捉襟见肘的余额，到底没去敲开那扇窗户。

　　其实还是挺远的。丁家把表面功夫做得很足，给他安排的住所离市中心很近，但兰顿很大，他只是那么大点的一个人，于是他冒雨走了很远的路。

　　好在，好在丝绒盒子没淋一点雨。

　　一点欢喜的情绪在心间荡开。那是21岁的丁程鑫其实并不常接触的感觉。感情是人类无师自通的东西，大多少年人十字打头已经情窦初开，把一颗赤忱的心捧给心上人，唯有他，他见到付述的第一眼，就把自己置入一个陌生的境地。

　　丁程鑫啊，贫瘠的土地一无所有，他不知道课本上歌颂的伟大父爱还是母爱，不了解初高中女生送来的情书上所谓的罗曼蒂克，十六岁伊始他求生计被迫出来打工，到二十一岁却真疯了一样花了三个月的工资只为买一条项链，因为怕她皱眉，像丢了项链的时候。

　　真疯狂啊。

　　想起故土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诗句把祸水推给女人，但若为付述，丁程鑫昏了头也甘愿。

　　兰顿的雨落了彻骨的凉，保姆顾不上他发间滴落的雨水，手机递了过来：“夫人找你。”总是硬邦邦的语气，和告诉他“这个月国内只打来了五百镑”的时候一样无情。

夫人，自然是丁家正经的当家夫人沈莉，她纡尊降贵地打了越洋电话来。

沈莉“那是付氏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千金大小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她？丁程鑫，你就是我丁家养的一条狗、老老实实看你的门，青天白日，少做梦！”

　　丁程鑫哪里不知道她矜贵。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活在爱里的。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没有，也从未敢肖想的。可他也才知道，她是付氏的大小姐，他们的根都在华都，距离却比华都到兰顿更远。

　　电话那边仍在歇斯底里地骂着什么。他已经不再听了。他只是笑，笑他何德何能，每每要这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失态。

　　就像八岁那年，他远在中国、素未谋面的奶奶，一句想念她的小孙子，他就丢下学业以及一切，被保姆塞进飞机里头，踏上了那片故土、他只停留过蒙昧的一个月的故土。他第一次见到沈莉，那个美丽、端庄的贵妇人，一见他这张肖似母亲的脸就发了狂。她拿价值数十万的陶瓷花瓶敲了他的后脑，他进了ICU。而那个慈眉善目的、说着想念的老太太，在一旁捻着佛珠，念着阿弥陀佛。

　　这张脸是灾秧，他其实早就知道。

　　十四岁，学校里最漂亮的金发碧眼的那个女孩，说喜欢他。他被她的追求者找上门，两个人高马大的欧美人踹他的膝窝，他被迫跪在花坛边上，花盆从头顶砸下，鲜血流了满脸。他在很多人的注视下，狼狈地站起来。人群尽头站着女孩，她与他四目相对，后退一步。

　　十六岁，他开始打工。兰顿的24小时便利店，很高很壮的男人堵住他的去路，一边嘴里嘟囔着辱骂黄种人的话，一边问他，要不要跟他上床。他用啤酒瓶砸了要动手的男人，丢了工作、进了警察局。白人警察傲慢地为他做笔录，他们说若非他尚未成年，高低要给他关个十四天。

　　镜子里的少年面无表情。他蓄了刘海，这么多年间，头发长了很多。但只要他透过头发摸上去，后脑的来自沈莉，头顶的来自那年的不良少年。

　　真漂亮啊，那么多人说他。英挺的眉、明净澄澈的眼、高而挺的鼻梁、殷红的唇，唇形也很漂亮。可这张脸，给他带来的灾祸一笔一笔累积，几乎刺穿他瘦弱的肩胛骨。

　　好几次，一把水果刀抵上经不起指甲划弄的苍白的脸颊，留下深深的红痕。

　　如果不是这一年盛夏在Iris的匆匆一瞥，他看见付述眼里掩藏不了的惊艳，他也许真的会毁了这一张脸去。

　　倘若，倘若这一张脸真能得她青眼，那他就留着，好好地留着。就当作是筹码，多一重，他要她的心。

　　三年前兰顿从夏天走向冬天，下了三十余场雨。付述不知道，每一场雨落雨息之时，都有人站在Iris明净的玻璃之前，等着她撑一把伞，出现在街角。

她的伞是黑色，他记得。她会穿颜色很明媚的衣裙，偶尔也会是女士西装。那时候，她就会和她的朋友抱怨说，Philip教授的课堂presentation（作业展示）要求好高，他思想陈旧迂腐，根本跟不上新时代。

　　她就是那样骄矜。她聪明、她漂亮，她看不上老古板，她总写自己的诗。她壮丽的诗篇里，没有丁程鑫这道干枯的河。

　　多卑微。他就那样逃走，从Iris的橱窗后。他留的半点私心，是请同事要转交给她的纸条。

　　他其实写字是很好看的，在兰顿生活的二十一年，他没忘了写中文，他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说，那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一个中国女孩，个子高挑、黑色头发、大眼睛，长得像洋娃娃。他知道这样形容对方记不住，他就跑去她的学校官网，从荣誉墙上搜到她的照片。

　　可他不知道，他离开的三分钟后，纸条丢进后厨垃圾桶里，没人知道那上面的中文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承诺。

　　付述也不知道。付述不知道他从REPEAT离开时留下的“好久不见”是什么含义，也不知道他情绪。他那时候想，她果真忘了，只有他记得。

　　只是幸好，幸好，他们真的再见面。像他承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