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离帝君的身子委实不好，巫医们最近为此很是头痛，忙作一团调理着这位天界人的身子。
要怪也要怪这阴晴不定的魔神大人，数月前还将人折腾得出气多进气少，近日里一挥袖子，却叫他们务必将其气血养足。
然则如今调理数月，虽略有好转，却无法遏制倾颓之势，若说养足气血、实在是难了......
巫医如今把着脉都直捏一把冷汗，经脉寸断也就罢了，元神也虚弱，仙灵，仙灵也……总之这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处是好的，皆在往坏处走。如今别说是治，连病因也找不到哩！好端端的帝君活成这个德行，又偏生在魔神的心尖尖上，若一直这样衰退下去，便是用灵力吊着，也怕是、会成为废人……
巫医伏在地上，向旁边的魔神汇报其状况，斟酌着用词、不敢有一丝怠慢。
魔神大人听完后，面上没有什么喜怒，拂了拂袖子，便教人退下，余下她和那位天界帝君。
应渊垂着眸子躺在榻上，似乎心中了然。
颜淡今日很是不同，不斥责也不讥讽，连冷意都退去了些。如今她只看着榻上人，良久，方平静道：“应渊君，你坐起来。”
榻上人于是极为缓慢地撑起来，支在床侧，直直看着菡萏。
魔神居高临下，轻声赞道：“帝君，如今你果真乖了许多。”遂蹲下身子，与之平视。
应渊一袭白发倾泻，如月光般温柔。此刻声音亦如往日，波澜不惊：“颜淡，你今日想做些甚么？”
“今日嘛……本想寻欢作乐，但你如今这样，我又能做甚么？”
她兀自笑笑，下一句，却是话锋一转，颇为笃定，“近些日里，我内里汹涌的魔息平静了许多，煞气也不常常激荡心神。应渊君，你要渡我，这次——又是用什么换的？”
应渊一愣，轻叹一口：“是余墨同你说了什么？”
“不过是要我放了你，不再相见。许多事，我即便想问，也无人肯告诉我呀。”魔神轻抚着应渊的面颊，语气几乎可以用温柔形容，“你的元神破损，我从未过问其中缘由。但我既知你的灵脉是怎样断的，便也能猜到如今你的元神、仙灵如此这般的原因——大约又是为了救谁、渡谁，将自己的内里掏空去渡化众生……”
颜淡深吸一口气：“而这天底下最大的魔头、最该被青离帝君去救、去渡的人，不正是我么？应渊君，你为了我，竟当真做了很多。”
“为了你？”应渊仰头，眸中秋水一般澄澈，嘴角勾起淡然的笑，温和的声音却冰冷如雪：“没想到大人的心性竟还同当年一样。渡化魔族、护佑三界本就是帝君之责，自然是为了大人，但也不只是为了大人。”
颜淡盯着眼前倔强的人，慢慢吸了一口气，仍笑道：“应渊君的心性也同当年一样，仍然不肯承认自己的心，可敬啊。”
“颜淡，”应渊还是无惧无畏的，轻声唤她的名字，如同教导小孩子一般，循循善诱，“你不该这样的。你知道我早已给过你答案了，何苦作践自己？”
魔神猛然怒道：“那不是我要的答案！我要的......”
她竟然遑急起来，满怀希冀一样地低吼着，“我要的，你都知道。若你能给我那答案，我自然——”
“我不能。”应渊的面庞还是如秋水无波，他淡淡地吐息，只是终于没了一丝笑意，“我此生没有能同魔神大人温存的好命。魔神大人想要的答案，此生我永远不会给您。”
“你！”如应渊所想，颜淡终于动了怒。
她急促地吸着气，森森戾气丛生，“即便三界的份量远重于我，但你心中有我，为何不承认？当日既已伤了我，如今做这些的意义又何在？如今你宁愿葬送性命，却究竟是感动了谁？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应渊摇头，全然无惧，竟还故意讥薄道：“魔神大人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得起自己？容我提醒一句，本君是生是死，想用自己的性命干什么，是否想要以身殉道，这并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生冷：“本君自知曾对不住你，纵使当真折了性命也无怨言，你更当开心才是。如今却如此这般——魔神大人，你何时换了一副菩萨心肠，再不想要本君的性命？”
“应渊！”魔神在怒吼，只一瞬便倾身掐住那人纤长颈脖，似乎有杀意瞬然闪现。
“你、找、死。”
菡萏的手上不断收紧，那人面色由涨红转向青紫，一颈雪白几乎变形，“你的性命已经捏在了本尊手里！即便要你死，你如何死、何时死，也是由我说了算！倘若叫你轻轻松松地断送自己的性命，我告诉你——不可能！”
一瞬间，魔气陡升，狂风自起汇聚在魔神周身，菡萏一掌灌在应渊头顶上方，魔息狂注。掌下人瞬间痛得面容扭曲，魔息游走在断裂的经脉上，剧痛猛然翻涌全身。魔神又提起另一只手，捏着滔天的神力，竟然是要将余下七十根仙骨生生拉出来！
颜淡已然魔障了！她的戾气已经平复了许多，便是震怒，又怎会再生魔障？
不，这局势不对......
“颜淡……”血液自应渊唇中猛然涌出来，浑身上下盈满的痛意瞬间抽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却终于心下一惊。
“不......”
颜淡这是，直接要他入魔！
应渊的手颤抖着、徒劳无力地向虚空中抓了抓，明显是抗拒的动作，可他如今承受剧痛又内里虚空，哪里有这等本事？
对面人仿若未闻，动作不停，唯有内心暗自冷笑。
颜淡啊颜淡，你何苦如此自欺欺人？过往种种你早已有了答案，他的心中只有三界，从来容不下你，如今一朝重生，却心软至斯……当真是作茧自缚！眼下有了滔天神力，何不狠心直接将他变作魔族，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这样，才担得起众人口中、“魔神”这一名号啊，哈哈哈哈……
四周嗡鸣不止，菡萏的声音带怨，如鬼似魅：
“应渊帝君，你最好牢牢记着——若想渡我，你也需留着自己这条贱命！否则、便是我的魔息被你尽数渡化，我也要先将三界倾覆、搅得世间永无宁日！”
仙骨慢慢抽离肉身，应渊颤抖着，口中涌着流不尽的、骇人的鲜血，仍轻微地摇着头，竭力阻断着魔息的汇入，抗拒着仙身的毁损。
不可……不可！
白发人紧紧咬着牙，极致的痛意在浑身游走。若他今日仙骨尽失，过往种种、便要功亏一篑…….到那时颜淡该如何？颜淡、该怎么办？是他负了她、如今怎能、怎能…...
不、不能！绝不能如此！
下一秒，魔神眼前那脆弱的身影猛然直起，菡萏几乎目眦欲裂——
不知面前人哪里来的气力，竟然生生用破碎的经脉爆破出灵力！
施法因承受者的抗阻中断，颜淡被反噬弹出数米远，眼见床上人脉中强劲的神力爆出体外，身上破出无数血洞，鲜血喷涌……
“应渊！”魔神声音凄厉，顾不得反噬之痛，直接闪身过去，接住那如同断线一般软倒的身子，一瞬间竟是怔愣地发着颤。
“疯了……真是疯了……”
再回过神，她的手已经探遍了应渊全身经脉，那人已是油尽灯枯之势，眼下五感全失，七窍正缓缓冒出一些血线。
还未死，还有救。
颜淡略松了一口气，闭上眼，颤抖着冷静下来，冰凉的手僵硬地施咒，就要取出血色菡萏的心头血……
一阵光亮自应渊身体里映射出来，有人在一瞬间拂了她的动作，一道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喂，别浪费你的心头血了，对他没用的。”
那人对魔神嚷嚷完，又对着失去意识的应渊嘟囔起来：“啧啧，你这人平常不叫我出来，如今终于狼狈到压制不住了？”
竟是仞魂剑灵。
魔神抬眸，肃杀的冷意自眸底迸发：“你什么意思？”
“我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救不了他，也不用救他。心头血要灌注到仙灵当中方可起效，取心头血前，你怎么不看看他的仙灵如何？”仞魂指指自己的心口，又努努嘴，示意魔神怀中人。
应渊无力地瘫倒在颜淡臂弯底下，浑身上下除了血腥刺目显得格外沉静，菡萏会意，将信将疑地分一缕灵识钻入其内里，去寻仙灵。
仙灵寻到，灵晶健在，但颜淡却猛然愣住：“半……半颗？”
仞魂眉头一动，无奈耸肩：“每过一阵子他都剖出一些供怨灵啃噬，如今只剩下半颗。”
“怨灵？哪里、来的怨灵……”颜淡懵呆，露出几分少有的失控神色，略略带着些许凄绝，目光仿若失魂。
“你变作业火烧了千年，夜忘川的生灵都快烧绝了。若无功德、又无人引渡怨灵，天道雷罚会将你劈到气绝为止。而帝君天生仙胎神力，至臻无暇，若以己身引渡恶鬼怨灵，自然会成为它们最爱的珍馐。”仞魂看起来不甚在意，却也并不轻松，时常带着些唉声叹气。
“为何、为何又不同我说……”颜淡被惊得脑中轰鸣，面上却只有怔愣。她怨怼而哀痛，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唯有死死盯着怀中人，想要盯出一二来。
那么、那那次冥川酒舍，他也是去…..颜淡猛然想起那次应渊的“出逃”，被自己捉回后百般折辱、纵情折磨……而他，却是刚剖去自己的仙灵……
对于这种场合，仞魂颇感难以应对，想安慰几句也不得要领：“他不同你说，如今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结果都是一样的！其实我今日违令现身，也只是希望你能待他好些……你放心，主人施了咒，只要仙骨尚存、仙衣犹在，在你被渡化之前，他即便内里俱损、也绝对不会陨灭。”
颜淡仿佛想到什么，猛然抬头问道：“你说的咒，是……苟存续生之咒？”
仞魂点头：“没错。此咒一旦生效，他每每身死一次，便会复生历经漫天痛楚，待七窍出血、痛至昏厥方止。且每次醒来亦可勉强度日，只是将愈发虚弱。咒语以你为参，直到你魔气被渡化后，他才能真正死去。不过方才的确险了，咒语以仙衣立之，若你抽出他全身仙骨，此咒便会立刻失效。可主人还想要渡你，便只能铤而走险自爆经脉，反能催动此咒、即便爆体也可留住性命。”
咒语被催动，便也就是说，应渊方才、相当于已死了一次……魔神将目光抽离至旁处，闭上眼、露出几近破碎的神色，有泪水从眼底淌出来。
魔神终忍不住嘶声低吼：“他疯了……他这是作贱自己！他想干什么？究竟是想渡我？还是、想逼我和他一起疯？”
事实上，她很想咒骂怀中的这个疯子，想要怨怼、责骂，去斥责他的自以为是，凭什么认为她颜淡，需要他牺牲至斯？凭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看自己一无所知地对他实行报复？既是因为歉疚，当初又为何冷心冷情？
恨意怨怼并未消失，此刻却被另一种她不知晓的情绪笼罩，酸涩、恐惧、哀绝的触动……这种情绪似乎是久违了，她紧紧抱着怀中人，用菡萏神力抚平其痛意。
思索良久，菡萏脑中终于又灵通了一些，捋出一条思绪，声音颤抖：
“他想渡我，才要暂且留着性命，妄图留着这咒语、保住其仙骨。可他若将我引渡成功，亦将陨灭！如今我知晓真相，便更要将其仙骨抽出……他不愿也罢、难捱些也罢，他如今内里全然溃散仙力早已不存，只有待他入魔，我才能想出办法，真正、永生永世地保住他的命！”
她愈发笃定，颤抖着手，极其艰难地施法，闭上眼，竟然登时要将怀中人仙骨抽出。
仞魂却阻在前面，比起此刻失态又失神、施法都有些溃散的魔神大人，他一个小小剑灵的阻抗竟然轻而易举。
魔神抬头楞楞望着他，耳中只听这剑灵沉声应道：
“你说得对，他当神仙的确没有活路了，可是——”
仞魂看着她，突然猛吸了两口气，似乎是下足了决心，定神问菡萏：
“可是、你当真感受不到，他根本入不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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