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国的冬日也并非寒意彻骨。比如现在在此地,我推开门,竟然惊奇地会被一团春意包围。
被强烈的光束恍了眼,一会儿,我才睁开。
房间内,点点乳白梨花的锦玉屏风靠着墨绿色的墙壁。窗子镶上了玄色的花边,挂着一排鲜红的同心结,在明亮的阳光下摆动着。桌子上铺上了米白色的碎花布,桌子上坐着一个绛蓝色瓷瓶,里面还插着一束含着小花苞的腊梅。
墙壁上还挂着十二生肖的香包,一个个俏皮生动,活灵活现,像是在这里镇守的神兽。我便在这深浅不一,明暗交杂的世界移步。空中是淡淡的炉香。白色窗帘被照射的几近透明。从那儿能看到窗外俊拔粗壮的合欢与海棠,明亮粉嫩,团团簇簇地开。
家具好像也变了很多:整糕饼的竹笼,炒菜的小铁锅,炖鸡鸭鱼肉的煲锅…有序地摆在高处的壁橱里。灶里的火是生过不久的,刀具碗筷上还挂着水珠,案板洗的干干净净,挂在菜篮边。一边是摆地整齐的玻璃罐,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腌菜…
“阿柒…”
刚放下糕点盒子,听见里屋传来一声慵懒的呼唤。
擅自闯进去也是十分不恰当的。里屋的门没关,于是我便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眼。
绣花的蓝色床帘打开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躺在床上。
“阿柒,是你吗?”
她又问了一声。
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轰”地坐起身。乌黑的长发顺着肩膀流淌下来,遮住白花花的胸前。我倒吸一口冷气,赶忙闭上眼。
“啊,你是?”
明显对面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我连声抱歉,慌张退了出去。
…………
我站在院子里,想想刚才,我可真是个愣头青。倒让人家对我的第一印象便是个莽打莽撞的浑小子,这多不好意思!
“嘿。”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到不远处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转过身,发现在海棠树边的窗口边,她给我招了招手。
“……”
我不好意思地过去,支吾半天不出声。
“真抱歉,我有点不修边幅。”
她似乎看出来我的惊慌失措,尽力地想让我放宽心。
“平时我都是这样的,让你见笑了。”
以前所见到的,都是她一幅淡妆浓抹的模样,是娇艳欲滴的开国牡丹。如今卸了妆,那张白皙的脸蛋留着天然的红晕,更是无暇的白玫瑰。
“没有。”我急忙解释。“毕竟我是突然来访的。”
“你是池家公子吧,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
“你知道我?”
“京圈太子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她披着一件紫色加棉夹袄,捂嘴笑了笑。
“阿柒和我提到过你,他说你是一个很富有智慧的人。我就在想,你不过还是个小孩呢。”
“但今天看到你这张脸,虽然年纪小,但却不像是没长开的模样。”
“嗯…”
“池公子,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我买了一只新鲜的鲫鱼。中午打算煲汤给阿柒补补身体。你也喝一点,冬天喝汤肚子才舒服呢。”
“这不好。”我摇摇头。“留给柒兄吧。”
“大着呢,管够喝。不够,再买嘛。”
……………
“好些了吗?”
里屋又传来了柒兄的声音,稳稳地气息里带着一丝动荡。是跳动的心紧了一下。
“阿柒。”那一刻白姑娘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便从窗边挪开,朝着坐在床边的柒兄身上倚过去。
“烫吗?”
柒兄端着一盆冒着蒸汽的热水,然后把雪白的毛巾拧干,再轻轻在她的额头间擦了擦。
“刚好。”
柒兄打开手臂把白姑娘圈在怀里,她小鸟依人般地缩在他的身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夹袄的衣扣一个个解开。
场面 已经是不方便看下去,我自觉地回避了。
“起风了。先关好窗,我给你脱。”
………………
“嘿。”
她一身绣着荷花白绸锦袄,披着齐腰的修身银褂子,还吊上了淡紫色的流苏,一双镶着银边的酴白色棉靴。长发辫成辫子,用带着金蝴蝶吊坠的簪子盘在脑袋后。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适合素白的人。因为她的脸蛋和嘴唇总是粉红色的,散发着独有的神彩。她的腰板也挺得直,走起路来虽然看起来轻飘的,但是却又不是病怏的身子。最后反倒被这一身白色配的更有仙骨,更显精神。
我被她邀请进了里屋。
“喝点茶,这是我们自己种的。”
她让我坐在茶几边,利索地端起茶壶。
我看着亮丽的阳台,一边便是衣柜,还有书柜。
“你也上天隼书院吗?”
多多就你话多备注:天隼书院是玄武国京都的富人私塾
“啊?”
棕黄色的茶水“嘟嘟”地落进绿色的茶瓷里。屋内的炉香与茶香打成一片。
“私塾那都是你们太子爷才去的地方。”
她看出来了我的疑惑,便跑到那与她一般高的竹木书柜边,拿起几卷书,掂在手里。
“不过我们像普通人嘛,也不是不识大字的。”
“小时候师傅教我们念字。我平日闲时也看书。什么都看,所以什么也都懂那么一点。”
从架子上看过去,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占卜,医药,纺织,种植……还真是什么书都有。
“这些我都看过了,最近正准备再买几本中草药的书呢。”
“你喜欢医术吗?”
我问。
“从前不感兴趣。但是认识阿柒后,我觉得,多学点这方面的,对他有好处。”
“况且现在住在这山中,总得跟这里的一草一木,打个好交道吧。”
“你还会织布?”
我看见一台小巧的缝纫机在阳光下骄傲地昂着头。
“你可真会说笑。”她半笑着说。“不会织布要机子等着落灰呢?”
哦对,我想起来上次柒兄去给她买布料的事情了。
“所以。”我想起来,柒兄刚刚换上的紫色棉袄。“那棉袄,是你给柒兄做的吗?”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自豪地笑了。
“自从在怡红馆和福姑学了这门手艺,我便再也没有买过衣裳。”
“被套,我自己缝。衣服,我自己裁。”
“所以…”
我看着这满柜堆叠的衣裳。又看了她一眼。
她肯定地朝我点了点头。
这屋子上上下下,似乎都染了她的灵性,在阳光下活脱脱地让人感到可爱起来。
“这可真不像是柒兄的家,倒是专属于一个女孩子的厢房呢。”
“嗯…”她含羞地怯怯地笑起来。“还是要谢谢阿柒呢。”
“他从来没有拒绝我,反而还在支持我。”
“哦?怎么个支持法?”
“你看。”她坐在我身边,指着四周。远到书柜,近到茶几。“我说我想在这儿添一些家具,不然家里看着空落。”
“这些家具,都是他给我做的。”
“柒兄自己做的?”
“嗯。”她点点头。“平日闲着没事,他就在院子里给我砍竹子做东西。”
…………
那把平日威风堂堂的魔刀,如今为了心上人在竹林间隐入滚滚尘烟。柒兄背着一捆笔直苍翠的竹子,卸下到院子的空地上。竹屋上空升起乳白色的炊烟。
午间吃过饭,我便来到了院子里。
漫步于这浮光掠影,芳香四溢的院子里,不知不觉,我就晃悠到了后院。
后院的草地被铲的干干净净,铺上了松软的细沙。在正中央摆了一排木桩子。在一旁的用塑料布盖着的架子上摆着很多练功器材:石锁、霸王砖、小棒子、大棒子、皮条…
想必这是柒兄练功的地方吧,我想着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却又发现了问题。这些器材都略显玲珑娇小,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柒兄能用的模样。
“这里是柒兄练功的地方吗?”
看着白姑娘随着我来到这里,我好奇地发问一下。
“不是,这里是我练功的地方。”
“你?”
我惊讶起来。
“我也是个刺客啊。”
“这些都是阿柒买回来的,他说我还差一大截,要多练功。”
透过她的眼睛,我能看到她从前的往事,一幕幕投影在沙地上。白姑娘就那样靠在柒兄的胸膛上,柒兄就那样做着她的人形支架:少年一只手就那样握住她持刀的胳膊,另一只手帮她调整着看起来有些不协调的身体。看着她逐渐标准起来,凑在她的耳边一步步指导着出招时该注意的,运气时该调整的…
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的表现究竟是什么?我原认为应该是有保护她的强大。
我现在才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如若他真的爱上了你,便希望你也能越来越强大:他教会你对敌的计策、教会你攻击的智谋、教会你打哪儿最致命、教会你打不过怎么逃才最安全……他把自己拥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带给你。这样即使某天,他不能及时来保护你,你也能凭借自己全身而退。
那是我见过最动人的爱恋,每每回忆起来,似乎还带着海棠花和合欢树的香气。
不论问的恰当与否,我终归是把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我看着白姑娘,心一横,大胆地问起来。
“柒兄本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你们是如何生活在一起…”
你们是如何生活在一起的?
鬼魅阴冷的魔窟一改如现在春暖花开的天堂。我终究是发现了,柒兄那颗死寂冰冷的心到底是彻彻底底地沸腾起来。
究竟是怎样浩浩荡荡的长征,她走进了他的心里?
话到嘴边,我却又实在是无法出口了。
她懂了我的意思,眼睛弯弯地眯起来。看样是早就有了我想要的答案。
暖风阵阵穿过龙泉山,光影点点附着在她皎洁不染的衣裳上。
而在流水无意送落花的那个惬意午后,我听到了此生最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