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死丫头。”
我停住脚步,手里装着菊花茶的茶壶也跟着一哆嗦。
天已经渐渐近黄昏。
沈婉婉睡着了,我去火房拿了茶准备送过去。来时正在盘算着一会怎么下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
我回头,一个穿着大红大紫的女的站在我面前。身边两个丫头毕恭毕敬地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这身打扮,妖里妖气的。
我猜,应该是那小妾。
“死丫头,脖子上戴的什么。”
什么?我低头。
是那枚金线吊着的鲤鱼玉佩,在天渐渐昏暗下来时,微微散发起来小灵光。
“居然敢偷我沈家的东西,你活腻了?”
说罢,就命令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过来摘掉我脖子上的玉佩。
“喂,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这是我自己的。”
我一把推开她们两个。
她脸上的胭脂涂地很厚,都快结成块状了。随着她的愤怒,突然就掉下来一块。
“你想去死吗?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
“给我喊人。”
她眼睛都快蹦出来了,恶狠狠朝着我身边另一个女孩子吼起来。她撒腿就跑了。
然后这小妾冲上来一把打掉了我手里端的菊花茶。好看的瓷器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干什么呀你?”
我一把推开她,她一个趔趄,然后顺势坐下来,发出如杀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刺耳又难听。
“来人啊,有人以上犯下啊!”
她叫的越来越大,我是彻底被惹怒了,我杀了这个后来居上的小三,才是最不会犹豫和心软的事情。
“闭嘴,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不藏了,袖子里的刀闪出来,差点就拔出刀鞘。
她演得真是一套一套的,刀出来的那一刻,她立刻就不叫了。开始抽抽噎噎起来,声音变得娇羞带夹的,完全和刚才判若两人。
一旁的丫头也被吓破了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一看,原来是今天下午那个给我扎头发的女孩子。
完了,人已经来了。
我看着三个大汉被那个丫头引来这个院子。
随后来的有一个略显中年的男人,穿着一身金光灿灿的长衫。那女的似乎看到了救星,一哭一抽地钻进那男人的怀里。
“相公,她要杀了我。”
“相公,快救我。”
原来这就是沈何意。
他看我一眼,一脸惊恐。
“你们几个,快上,快上啊。”
说罢,一个大汉涌上来抓我。
不能杀任务之外的人。
我想起来刺客守则里面写的内容。
可是,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我怎么保身?
抽出身上披的丝带,飞绕在他的脖子上。随着他身子发力的同时,我登上墙壁冲他飞过去。抽出那把刀对准他的心口。
他作势双手接我的刀,当然了。作为一个专业的刺客,我是不会杀他的。趁着他接刀的同时,我一脚踢在他的脑门上。
砰!他应声倒地。
这一脚够他睡三天了,我心里暗笑。
“还有谁来接招?”
我挥挥手,那把刀乖乖地回到了我的手中。
“这不好办啊。”
一旁一个汉子像是冲别人说,又像是再给自己说。
在沈何意的怒骂声中,他们两个一起冲向我。一招断脉掌,一招白绫波。
他们两个被紧紧地绑在一起,用刀狠狠地扎在墙上。再也无法动弹。我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完蛋了,真该死。我的身体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抖起来了,双臂双脚像是灌满了铅,像是一口气翻了几座山。
要是再来一个,我恐怕就要接不下招了。
收回刀,我的步子有些不太稳起来,摇摇晃晃的。不行,我得稳住,以免被人看出来破绽。
“敢问,姑娘是何方神圣?”
沈何意这次终于害怕了,连说话都在打结巴。一旁的小妾更是抖成一团。
看着沈何意,如今已经是两腮肥肿,满脸油光。眼睛里全写着贪生怕死。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沈婉婉有什么好喜欢这种东西的。
“还记得吗?二十五两。”
我冲他说。
他思索了一会,转眼珠就露出嘻嘻的贱笑。赶忙弓腰做出“请”的姿势。
“原来是我雇的刺客啊。瞧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您要杀的人,在这边,这边。我带您去。”
他示意我跟他走,等他睁开眯着的肥眼,与他正对着准备走的那条道上,赫然是多出来一抹人影。
我也心里一惊。
正是沈婉婉。
她撑着病弱的身子,看样子是有站了一会了。眼神里全是将死之人的一抹黄灰,像是被鬼吸干了精气一样。形如枯槁。
沈何意的笑容忽然僵硬起来,好像还想要在沈婉婉面前树立一个好丈夫的形象。可是这下,当她再次见到他时,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所以…”
她喃喃哽咽着。
沈何意像是小人心虚,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是往小妾那里盯着看。小妾是什么也不害怕,得意忘形地看着沈婉婉。
沈婉婉又看了一眼我,眼睛里也是无比地难以置信。似乎,她刚刚找到的那个可以交心的好友,却是个真让她交心的。
我手心满是汗,刀有些攥不住。
“世情薄,人情恶。”
她抬头,我看见眼角落下来一滴晶莹的泪珠,似乎残存着她最后一丝支撑身躯的灵魂。
“雨送黄昏花易落…”
她扶着墙,慢慢地离开了。
在夕阳里,她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我举起来那块玉佩,透过那玉佩发的盈盈白光看她。她似乎变透明了,脚步也轻快了很多。
我甚至看到她身后的摇曳着的大片合欢树,还有那很远的尽头,高高挂着的——贤妻居三个字。在光芒的清澈下,焕然一新。
透过一颗浮动在小灵光,隐约的直觉告诉我,我看到的是十七岁的婉婉。那时候她脸上留着几分稚气,天真又可爱。身子比现在好多了。坐在窗台边,身边蹲着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给她轻轻扇着扇子,一口一个绿豆糕,喂进她嘴里。
那时候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我松开丸子发,换回来那件刺客行装。
走出沈宅,我心中万千感慨。
我放过了沈婉婉,放弃了这次任务。只为了让我的良心好受一点。
提着刀,刀上挂着葫芦。我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太差的原因,今天恢复得这么慢。我一步一晃地在街上蹒跚着。
我好困,但是强烈的饥饿感,强调我不得不去找点吃的。不然我可要难受死了,没有力气走路,也没有力气回家。
可是街道上早已只剩下各各深宅大院的门口灯火幽微。什么卖东西的楼铺都没有。小贩一走,早已天冷路清。
真是繁华尽头苍凉处啊。
靠着墙壁,坐在不知哪个巷子口。我缓缓滑坐下来。太困了,要不还是先闭上眼休息一会吧。
……
半梦半醒里,我闻到四周弥漫着一股香味儿。
这味道…
是桂花的味道。
比桂花还要再香甜一点。
能打败桂花的,只能是桂花糕。
桂花糕?!
我眯开眼。
街道上是哗哗流淌的月光,伴着风声,桂花糕的香味沁人心脾。
“任务做完了?”
我注意到身边有一个熟悉清晰的声音。
彻底睁开睡眼,看到一双月光一样的眼睛。飘动在我面前的紫色衣裳,是那翩翩少年郎。看见我醒了,眉头一舒。
是阿柒。
“阿柒!”
……………
………………
“你是担心我,才来找我的吗?”
她一高兴的时候,就像暴雨过后的天空绽放出来一道彩虹,整个世界似乎都闪烁着那样奇异的色彩。
她手臂高高抬起,圈成一个圈,似乎想要搂住我。可是眼神继而有些约束的神色,却又是腼腆一笑,胳膊也尴尬地垂了下去。
“给你送点吃的。”
这是她还没吃完的桂花糕,留在了屋子里。我顺手把它也带了过来。
“也是,两个馒头不够我塞牙缝的呢。”
我把纸包打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拣起一块,塞进了嘴里。
“对了,阿柒,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
他没有回答我,眼神匆匆而过,甚至不愿意多在我身上停留一秒。
多多就你话多他那隐忍的爱意像桂花香,恐怕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而你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是早早就把你腌制了,你怎么都洗不掉。于你而言,这是终生的羁绊。
多多就你话多重在一个“幽”字
“我是听到的。”
什么?
他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疑惑起来,他那眼神放在我咕咕叫的肚子上。我瞬间就明白了缘由。说了一句讨厌,我的脸就如火烧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老快了。
多多就你话多白饿得肚子叫,叫声大如雷。
……
走出富人区,街道上开始逐渐有灯光。他背着我来到了夜市。
这里灯光绚烂,他带着我进了一家水饺馆子。
“哟,客官准备吃点什么?”
老板走过来问。
“大份虾饺,还有一碟香醋。”
他把我抱到椅子上,头也不回地冲老板说。
等着虾饺端上来的过程,我嚼着那热乎乎的桂花糕。心里暖暖的。
我曾对他说过,我最喜欢香醋,因为它酸而微甜,酸度刚好适合我。没想到这么张口一提,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
无所谓什么优雅的吃相了,我一口就塞好几个。我认为我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他在,我真想用手抓着吃。
“慢点,不够再点。”
……
吃的大约有七分饱,我才想起来曾经我向他承诺的。
“抱歉啊,阿柒。应该我请你下馆子的。”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盘子里还有那八九个虾饺。
真当我准备还想要说什么时,听见一声鸟叫。
一只身上染着刺客标识的不知名的鸟飞到了我们的桌子上,双脚上绑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袋。
“咦?”
那鸟儿的眼睛转了转,居然发出一道红光,在我身上扫了扫,然后松开爪子上的布袋,飞走了。
我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
数了数,一共二十五两。
“任务完成后,会有组织派放钱的。”
“是吗?!”
我有点难以置信,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真的银子,不是什么恶作剧。
“可我明明没有…”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
………
后来听说,沈宅的夫人在我离开那个夜里就吞金而亡了。
沈宅挂了七天的白布帆,除了沈何意和他小妾,人人哭得和死了亲娘一样难受,感天撼地,成了人们口中的新鲜事了。
那天的事情和任务到此为止。二十五两我还是收了下来。但是实在觉得,花不起这份昧良心的钱。我把它们都捐给了济病坊。
再后来我也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婉婉是和我一样的年纪,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从没有那么健康过,能跑能跳。她和她的爹娘在一起生活。梦的尽头,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欧阳婉婉。
而七天之后不到一个月,沈宅张灯结彩,正式扶妾转妻。
也许吧,或许死亡对欧阳婉婉来说,才是真正的解脱。
我突然没有那么难过了。
谁又知道呢,也许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又将会死一位所谓的夫人,在那以后的不到短短一个月,再再再有一位妾被扶正为妻。
只是与往昔不同的是,人人脸上绽开笑颜。
或许又是件新鲜事。